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29節:郵 票(4)      蕭乾 Xiao Qian

  我接過書來一看:一本是《東北問題》,一本是《青年與滿蒙》。書的裏封面都用濃重的筆墨寫着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贈。他還在一個小塊方篆印旁邊記上這陰沉的日子,這夜晚。
  等我幫他係上最後的一個扣,我們就下樓到操場上散步去了。
  天,黑烏烏的。幾顆殘星正在一朵灰雲左近眨閃着。
  "有月亮多好啊!"我說。
  "不,"他仰起頭來,"惟有這黑漆漆的纔是我們的世界。"
  他異常熱情地扶着我的肩,一聲不響地嚮着操場的東墻根兒走。
  我想開口問,但我的話又給這陰沉的情景哽塞住了。
  一陣鈴聲,跟着一片嘈雜的人聲由課室樓擁了出來。
  我倆摸黑繞過籃球場,一直奔到鞦韆架下。他咳了一聲,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頭,嚮着東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我這次回去是要拚命去。其實,唉,也許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麽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們這種人,不明白自己的國傢到了什麽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說完了以上的話,就似乎有了新的啓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語調說:"其實,也不怪你們。年輕人都愛玩,愛活潑;誰愛皺眉,愛流血?可是倒黴的你是個在帝國主義者蹂躪下的中國人。你沒死,是因為還沒有輪到你這塊兒。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閉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裏發出來的話說得我眼睛濕了起來。心裏比爸爸不帶我上青島那回還難過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這個活人,再過幾天就真地變成刺刀下的鬼魂。我問他幹麽明知道會死,還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給鬼子捉去了。一傢殺的就剩我們爺兒三個。我去年逃進關來,就剩他老公母倆。這回,就剩下我媽一個人了--"說到這兒他狠命地用拳頭捶了一下鞦韆架。"我恨不得長翅膀飛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個稀爛。"
  這想法好像給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說:"都怕死,就永遠都當亡國奴!你還小……" 我仰頭在黑暗中辨視他的臉,心下好像是說:"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們攀談到熄燈後好久,纔又摸着黑,緩緩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門口的時候,他悄悄地說:"我明天可黑早就動身,你來不及送我的。咱們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這半年多也沒交上一個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現在不會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給你的書,和捐給圖書室的。--記着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記着你。作個有骨氣的人。"說到這裏,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聲說:"咱們大概不必說再見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嚮宿舍踱了去。隨踱隨嚮我揚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訴他我明早怎麽也會起來送他。走遠了一些的黑影子嚮我擺起手來。然後,門軸嗞溜一聲,黑影子隨着第三宿舍門窗上的那點亮光消逝了。
  我氣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裏。沒有風,但我渾身直打顫。想了一想,决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來送他。
  當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樓梯時,雙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氣。黑暗裏,像有一隻手在抓着我的腦蓋。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頭。在虛汗裏,糊裏糊塗地睡去。
  醒來呢?唉,一睜眼,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洗臉房叮當正響着臉盆聲。一個哈欠沒打完,下意識就提醒我誤了一件大事。我騰的一下就跳出熱被筒。當我剛落下一隻腳時,纔發現枕畔放着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鉛筆潦草地寫着:我走了。羨慕你睡得那麽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話,莫忘。 郵票你撕下吧。那住址衹告訴你 :那就是我去拚命的地方。無從通訊。--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曇
  嗬,客廳算是擦完了。
  雖說是清早,初夏的暑氣已經在工作者藍大褂的脊梁上散亂地畫遍了濕潤的斑痕。適纔還酷似南洋群島的碎塊,這時已擴展得儼然成為大片的澳洲了。他喘着氣,撐了那紮着紅緑布條的墩布,用疲勞的眼神四下嘹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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