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醬缸震蕩:再論醜陋的中國人   》 壹中西文化怎麽不一樣(1)      柏楊 Bai Yang

  壹中西文化怎麽不一樣有人說,人類的生命形式,其實就像其他生命形式一樣,起源於一種“突變”,它來自何處,如何形成,始終是一項不可思議的奧秘,也遠超出人類的理解之外,但大部分的人應會贊同人類有相同的根源這個說法,同時也會對東西文化産生不同發展的原因,感到疑惑,是什麽因素促使它們本來應相同的反而不同?中間的差異又可以從哪一個時代開始追溯?還有東西文化是不是可以藉着交流,結合成為一種非常特殊的“合成文化”呢?
  有位西方詩人曾經說過:“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他的意思大概說是東方的文化與西方的文化不可能結合,而且也沒有必要結合。很多人反對這種說法,認為這是一種偏見。認真考究起來,這個見解不僅是一種情結上的驚奇感嘆而已,並且有十分強烈的知識根據,應該說是歷史發展出來的推論與記錄。人類的起源,應該是衹有一個源頭(關於這源頭,不能再問,再問就連聖人也答不出,衹有神仙纔答得出),人類的性格,人體構造的細胞、肌肉、骨骼,以及神經係統也都具有共同的特徵,無論你是黑人、白人或是黃人,除了膚色有差別之外,其他都沒有什麽不同。按理,大傢發展的結果應該大致一樣,但事實卻不然。拿最簡單的現象來說,西方人吃飯用刀叉,東方人則用筷子;西方的文字用字母拼成的,在中國則是方塊字……到底是什麽原因使東西文化有這樣的差別?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差別?我們全不知道。這問題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大的睏惑,不容易找到答案。有些神學家把原因歸給上帝,《聖經》上就說人類本來是說一種言語的,上帝吹了口氣,人類方各說各話。有些生物學家則把問題放在物種進化的理論上思考,他們認為人類的起源雖然是一個,但不同的族群在不同的體係中發展的結果,自然産生了不同的文化。不管東西文化的不同是出於上帝的旨意或進化的必然,這種“東”“西”分歧的現象,的確值得我們思考。首先,就東西方語言、文字等文化上的差異來看,至少有一點是奇妙的,那就是當某一個文化墜落,或當某一個文化崩潰時,便會有另一個文化興起,來拯救整個人類的命運,使它不至於滅絶。相反的,假若整個世界的語言、文字等文化形式是統一的,好的時候沒話說,萬一發生崩潰,恐怕整個人類都會張皇失措。因此,我們對於東西文化之間的差異,應該高興。幸虧我們人類的文化不是一元的,這纔使我們有了比較、選擇的權利,和互相刺激進步的可能。我看到的這個世界是,東方人有七情六欲,西方人同樣也有七情六欲。我想,衹要是人,都會有相同的人性(譬如:喜新厭舊);也會有相似的好惡(譬如:好逸惡勞);還有相通的制度或主義(譬如:耶穌的博愛、釋迦牟尼的救世)。在政治上,東西方世界在不同文化背景的影響下,是不是也能找出相同之點?最好能舉一個實際的例證。西方羅馬帝國和中國漢王朝,差不多處於同一個時代,生活方式也大致一樣,尤其是人類特有的自私欲望,更明顯的一樣。有些讀過《柏楊版資治通鑒》的讀者,包括我的女兒在內,都質問我:在你筆下,中國人難道都那麽壞,沒有好人嗎?對我而言,這真是青天霹靂。有些人真是古怪,腦筋攪和不清,言中之意,好像中國人本來都是好人,經我那麽一寫,都寫成壞人了。事實上《資治通鑒》是一本古書,由司馬光執筆記載,衹因為過去他們接觸的是文言文看不懂,現在我把它們改寫成現代語文,大傢一看得懂就驚心動魄。其實中國人不必難過,同時代的羅馬帝國也好不到哪兒去。通常我們提到羅馬帝國,首先浮出來的是光輝燦爛的耀眼景觀,但如果讀過《羅馬帝國興亡史》,恐怕就會是呆在那裏,整個羅馬社會居然那麽醜陋、黑暗!這時回過頭來看《資治通鑒》這部精密的史書,某年某月某日都詳加記載,當權者的嘴臉,當然完全暴露出來,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們不可能都面目嚴肅,有疲倦暴躁的時候,也有荒唐離譜的時候,經史學家的一一記載,於是聖人不像聖人、英雄不像英雄。東方如此,西方的羅馬帝國也是如此。英國女皇處死臣子時,先割生殖器,殘忍的程度並不比中國人稍低。這是告訴我們:沒有控製的人性是醜陋的,放諸四海而皆準。因此,中國有一句話說“髒漢臭唐”,漢唐都是大朝代,卻包藏太多污穢。既然羅馬帝國和中國的漢王朝政治上是如此相同,無論輝煌燦爛、或醜陋污穢,都不相上下。為什麽它們卻發展出來不相同的兩種文化——羅馬的西方文化和中國的東方文化?我沒有能力回答這麽大的問題,但我想到一點,儘管羅馬帝國和中國的漢王朝一樣各有它輝煌和醜陋的一面,但有一點卻不一樣——而這一點不一樣,後來竟成為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分水嶺。那就是,羅馬帝國有一個“元老院”,這使它和東方的漢王朝不同,也開始埋下了此後東西方文化的異嚮發展的種子。“元老院”,這是非常奇怪的一種體製,在什麽時候,又是為什麽原因發生,我們不知道,衹知道自從有了文字記載,羅馬人就有了這個制度。我認為“元老院”是羅馬人非常重要的一種構想,也是對人類文化非常重要的貢獻。“元老院”是針對統治權力的一種製衡器,在最初羅馬帝國沒有皇帝時,酋長、部落長、執政官,需要受命於“元老院”,後來帝製産生,它更製衡皇帝手中的權柄。無論如何,在表面上,皇帝總得尊敬元老院,即使不滿意元老院的成員,統統換掉,但他還是得保持“元老院”的體製。就如暴君尼祿,他根本瞧不起元老院,但是他也衹能把元老院緊緊控製在手裏,卻不能把元老院取消。這種制度與中國王朝皇帝的“奉天承運”,誰都管不着,是多麽的不同,比眼睛和耳朵不同還要明顯。您的意思是,東西方文化從一開始就不一樣,西方文化一開始時就有“元老院”因子,東方文化卻沒有?假如你說的是對的話,那麽,從什麽時候發展到表面化,也就是正式分傢?“元老院”不能單純看它是一個機構,而應瞭解它的基因是一種民主思想——至少是一種權力製衡思想,羅馬人不相信“權力人”的人格,認為必須控製。中國卻認為僅靠“上帝”和臣屬的規勸(進諫)就夠了,中國人終於為這種錯誤的認知,受到長期的——兩千年之久的懲罰,經歷了無窮盡的黑暗,永遠走不出光明,而且越走越黑暗越狹窄。西方文化也同樣走到一個大黑暗時代,大山崩時代,天王教對知識分子的殘殺,那種愚民政策,和所犯的罪惡,和中國儒傢學派沒兩樣,大概就在這個時候,西方文化嚮上起飛,而中國文化仍在原位盤旋——甚至可以說它們在原位團團轉。西方文化為什麽能起飛,因為西方文化中有“製衡”及“平等”兩個基因。而中國不得不仍舊是老樣子,因為以儒傢學派為主的中國文化中,缺少“製衡”和“平等”兩個基因,所以怎麽努力也飛不起來。至於西方文化的轉變,最明顯的時期應是文藝復興時代。文藝復興,應是十四世紀!十四世紀,西方議會制度開始變為健全。議會制度很重要,開始時,他們也許一年也不開一次會,但是議會精神在,議會的目的幾乎就是跟國王對抗。法國因國王要徵稅,衹有召開三級會議,這在中國簡直不可思議,皇帝徵稅還要開會?衹要下個命令,或者直截了當派兵到處搜刮。西方文化在政治上有最高的思想指導原則——民主和人權,所以有能力脫離黑暗的穴洞。中國文化上缺少平等思想,政治上缺少民主思想,而科舉制度更醬死了中國人的靈魂。一直到鴉片戰爭之後,西方文化侵入,中國文化纔有機會稍稍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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