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28節:波羅的海的夕陽      王蒙 Wang Meng

  七、波羅的海的夕陽
  這次還去了聖彼得堡。這是這個城市的古老名稱,源於耶穌的十二個聖徒之一的聖彼得。後來改成彼得格勒,是為了紀念彼得一世即力行新政的彼得大帝。十月革命後定名為列寧格勒,當然是為了永憶列寧。現在又改了回去。城市的名字改了,但是城市所處的州的名稱沒有改,仍是列寧格勒州。而莫斯科的通往聖彼得堡的火車站也仍然名為列寧格勒火車站。想洗淨一段重要的,震動了世界也改變了世界,震動了本國也改變了本國的歷史談何容易?價值選擇的變易不能代替歷史的書寫,而書寫歷史不等於歷史本身。當我與該城的漢學家們座談時,一位女學者問我:"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改革得太慢了?"我說:"沒有啊,你們連城市的名字都改了呀……"有同行者以為我語帶嘲諷,實無此意!我怎麽會覺得他們慢呢?
  我不想再寫這裏的涅瓦河、鼕宮、阿弗洛爾巡洋艦、購自埃及的獅身人面像,也不再寫這裏的大街了。有一首民歌叫做《沿着彼得大街》,抒發一個喝醉了酒的馬車夫趕車的情景,歌麯裏有車夫吆喝馬的叫聲。是我記錯了嗎?當我問導遊哪裏是彼得大街時,導遊表示不知道。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曾經在與列寧格勒紅霞工廠結成姊妹關係的北京有綫電廠做共青團的工作,我在彼得堡,竟忘記了問這傢工廠的情況了。一位中國人告訴我,即使還有,也早已面目全非嘍。
  感謝導遊帶我們去"木木餐廳"用飯,餐廳門口有屠格涅夫的小說中的狗"木木"的雕像,飯後老闆送給我第一版"木木"的復製本。後來我們又到柴可夫斯基與科學院餐館用餐。就衝這些餐館名稱也令人欽佩。彼得堡全城就是博物館,普希金、柴可夫斯基、屠格涅夫的墳墓都在這裏。
  十一月二十一日我們碰到了風雪,可能沒有普希金小說裏描寫的"暴風雪"那樣激烈,但已經可觀。風是白色的,雪是散漫無形的,風成了雪的力量,雪成了風的形體。街道與巨石建築也在瞬間出現了白色,剩下的河流顯得格外黝黑。我在風雪中踉踉蹌蹌地奔嚮也是普希金描寫過的"青銅騎士"--彼得大帝銅像前留影紀念。那裏有交通警察,近處不得停車。咔嗒一聲,攝影完畢,膠片也沒有了。
  由於當天夜間還要乘車返莫斯科,我們回旅館休息。天昏地暗,疲勞的我們迅即躺下,合上眼睛。突然,一片火光使我驚醒,滿室通紅。睜開眼,得知紅光來自窗戶。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纔知道天空忽然局部放晴,看整個天幕,遠看仍是烏雲。看海洋,似乎也陰沉得很。衹有海平綫上,留出了窄窄的卻是明亮的長長的光帶,紅色,金色,橙色,玫瑰色,紫色,藍色,褐色……光芒四射,儀態萬方,霞光千裏,為宇宙紮上彩帶。夕陽就停泊在波羅的海面上,夕陽傲視着我們,滿目風光,滿身驕傲。
  我與妻都驚呆了。我們被一種狂喜的心情攫住。這像是沉鬱中一次歡樂的爆炸,像是神聖的顯示,像是波羅的海與聖彼得堡再次舉行了開光典禮,像盤古開天的巨斧劈出了六合的輝煌,像是寂默之中突然鐃鈸齊鳴,響起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的大合唱--《光明頌》。誰都知道彼得堡的陰沉的寒冷的鼕天,知道彼得堡一年衹有六十個好天,卻不知道暴風雪後突然展示的波羅的海夕陽的美輪美奐。
  我們住在波羅的海宮,隔窗望去就是波羅的海,芬蘭灣。而過去,芬蘭灣的風光衹在列賓的油畫裏見過。現在看出去,已經沒有當年的野生水生植物,卻多了一個燈光晝夜眨眼的海濱夜總會。遠處也有燈火,我開始以為是芬蘭,後來導遊告訴我那邊是喀琅施塔得島。這個島的名稱我也不陌生,因為蘇聯七彩電影(那時叫七彩以示比五彩更多彩)《難忘的一九一九》中有這個島的水兵叛變的故事,有一個鏡頭是斯大林乘着摩托快艇破浪前行,前來解决水兵叛變問題,像聖者下凡一樣,一時全電影院的觀衆歡聲雷動。
  很快,夕陽落入波羅的海,天立刻黑下來,陰雲重新彌漫,風雪再次接續。我相信二○○四年彼得堡的寒鼕自今夜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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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我愛喝稀粥第6節:榴蓮第7節:海的顔色第8節:搖拐
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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