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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抄《金剛經》引出馬道婆,惹出五鬼、雙真。由道入魔,祛魔成道,即是仙佛工夫。
二十回中寶玉嗔說賈環,鳳姐正斥趙姨,及此回中之寶玉戲彩霞,鳳姐之提醒王夫人,俱為趙姨咒詛根由。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鳳姐之鐵檻寺弄權是淨虛尼說合,趙姨娘之給衣物魘魔是馬道婆作法。三姑六婆為害不淺。
五鬼將作祟前夾寫鳳姐戲謔一段文字,雙真解釋邪祟後夾寫寶釵譏笑黛玉一番說話,便覺精彩陸離。
寫趙姨勸賈母,暗描小人以為得計,反跌出空中木魚<馨>[聲]來。
此回實寫趙姨、馬婆之惡跡,為後來報應證據,且見寶玉之塵緣未斷,鳳姐之惡貫未盈,故雙真特來解救,為一部書結上起下之肯(肇)。】
【張新之:此大段黛玉本傳也。上段為實釵文字,串入鳳姐“彈妬意”,為魘魔伏根。此段黛玉文字,亦串入鳳姐“逢五鬼”,為魘魔立案。見財之害人與色正等。
此回文意當串看,“魘魔”即“蒙蔽”,“蒙蔽”即“五鬼”,與馬道婆無涉,皆一心所自為。看發作在黛玉念佛時即見,而其時李、鳳、周、趙出去,悉一一寫明,而獨無寶釵下落,則寶釵實同黛玉共為蒙蔽,共為魘魔而已。“遇雙真”末一詩明白點出。】
【姚燮:彩霞眼註三爺,而與二爺淡泊相遭,彩霞非無目者,亦以齊大非偶,且捷足甚多,不如降格以就,[遽]蒢不殄,為燕婉之求。鄙語曰:“與其合偷牛,孰若獨偷狗?”此異乎人之情,而自深其情者也。
天下之最呆、最惡、最無能、最不懂者,無過趙氏。不意政老與之生環兒,更不意先能生探春。
此回書,是在壬子年三四月間事。】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蕓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復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纔起來,就有幾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嚮鏡中胡亂輓了一輓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
多心,二則又不知他是何性情,因而納悶,【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寶玉要丫頭有許多思量,可見賈府另是一種排場,真令人不解。】早起來也不梳洗,衹坐着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着紗屜子,嚮外看的真切,衹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裏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衹裝着看花兒,這裏瞧瞧,那裏望望,一擡頭,衹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桿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裏,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衹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裏出神。【東觀閣(姚燮
)側批:各(若)有心事。】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衹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衹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裏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裏去,把他們的藉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擡頭一望,衹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着幃幙,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裏頭種樹。因轉身一望,衹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裏掘土,賈蕓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衹得悶悶的嚮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嚮房內倒着。衆人衹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裏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傢幾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衆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衹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鐘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嚮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着嘴唇,嚮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東觀閣側批:
一字(姚燮側批:)奇文。】【姚燮眉批:
環哥兒尚有一彩霞見憐。】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着,衹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語。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裏。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衹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裏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着,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着。寶玉便和彩霞說笑,衹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衹嚮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着,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衹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嚮寶玉臉上衹一推。
衹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裏衆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裏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衹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駡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麽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駡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駡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衹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麽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寶玉好。】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駡人為什麽不小心看着,叫你燙了!橫竪有一場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麽說去罷。”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後,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黛玉(林妹妹)相思病根已深矣。】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纔回來,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趕着來瞧,衹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衹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麽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着,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裏了,有什麽遮着藏着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着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的怎麽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幹,免不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駡一頓。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幹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回,嚮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嚮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裏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傢的子弟,衹一生長下來,暗裏便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傢子孫多有長不大的。”【東觀閣側批:
奇談。】【姚燮眉批:大傢子弟多長不大,聞所未聞,要知生來富貴命運自好,咒也無用。】賈母聽如此說,便趕着問:“這有什麽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衹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麽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麽,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願捨罷了。像我們廟裏,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裏的太妃,他許的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衹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傢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傢子窮人傢捨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捨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捨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傢花花的,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着,遇見僧道窮苦人好捨。”
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閑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着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麽顔色的,
做幾雙鞋穿罷。”【東觀閣側批:此等原如乞丐一般。】【姚燮側批:
乞丐相。】【姚燮眉批:三姑六婆本同乞丐,無物不要,而趙氏之零碎綢緞已作慳囊之破。】趙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裏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裏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裏,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裏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衹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衹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說,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裏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竜。他還是小孩子傢,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衹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嚮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嚮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傢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傢去,我也不是個人。”【東觀閣側批:
活畫出來。】【姚燮側批:利口嚼舌終不得好死。】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裏也不理論,衹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麽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三姑六(入)婆所以不可入門。】趙姨娘聞聽這話裏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麽暗裏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衹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裏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東觀閣側批:
險極人偏要推開。】【姚燮側批:真是賊而又賊。】【姚燮眉批:越是不怕罪過人越要說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睏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傢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麯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麽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絶了,明日這傢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麽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裏沒什麽,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麽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着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個手模,走到櫥櫃裏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裏應着,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嚮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衹在傢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正纔說着,衹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裏,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綫,更覺煩悶。便倚着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衹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着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裏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衹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着怎麽樣。”寶釵道:“味倒輕,衹是顔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着也沒什麽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裏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傢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黛玉偶失檢點。】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傢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傢作媳婦?”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東觀閣側批:
落得取笑。】【姚燮側批:藉茶葉作趣語又是一段靈巧文字真讀之娓娓動聽。】【姚燮眉批:
一語直刺其心。】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嚮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麽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着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傢作了媳婦,少什麽?”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擡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着。走了倒沒意思。”說着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衹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衹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衹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連忙叫着鳳姐等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嚮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着便把林黛玉往裏一推,【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餘波妙!】【姚燮側批:推入寶玉房中。】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裏寶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衹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衹是口裏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衹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着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衹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鬍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蕓,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傢的一幹傢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衆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衹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衆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力
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擡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哀天叫地。賈政也心中着忙。
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送祟的,有的說跳神的,有薦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正鬧了半日。祈求禱告百般醫治,並不見好。日落後王子騰夫人告辭去了,次日王子騰也來問
侯。接着小史侯傢,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擡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蕓帶着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衹圍着幹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着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衹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裏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閤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
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姚燮(東觀閣
)側批:馬婆神通。】【姚燮側批:該死的小娼婦。】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着寶玉哭時,衹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傢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衹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裏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駡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麽知道他在那世裏受罪不安生?怎麽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麽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衹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着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駡,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裏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駡:“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衹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衹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傢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裏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
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傢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裏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傢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裏知道那物的妙用。
寶玉原是靈的,衹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東觀閣側批:微旨。】【姚燮側批:
是玉是人是二是一。】【姚燮眉批:玉為聲色貨利所迷便至不靈,若人而無玉,其冥頑當更何如?】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衹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嚮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東觀閣側批:
微旨。】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嚮人間覓是非。
可惜你今日這番經歷呀: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睏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衝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着回頭便走了。賈政趕着還說話,讓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衹管着人去趕,那裏有個蹤影。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着,不許別個人進來。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醒來,說腹中饑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傢子纔把心放下來。李宮裁並賈府三豔,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衆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麽?”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渡
化衆生,又要保佑人傢病痛,都叫他速好,又管人傢的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說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可笑。”一時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都不是好人,【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笑得有道理,帶笑黛玉婚姻,更妙!】再不跟着好人學,衹跟着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此時除賈母外,皆心乎寶釵矣,而鳳姐偏戲弄黛玉,若已有成議者然。寶釵自知已占勝者,亦復隨口笑謔以簸弄之,而兩玉且聞言心喜,以為心願為遂,深可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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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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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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