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邵氏聞見後錄   》 捲二十八      邵伯溫 Shao Bawen

  鳳翔府開元寺大殿九間,後壁吳道玄畫:自佛始生、修行、說法至滅度;山林、宮室、人物、禽獸,數千萬種,極古今天下之妙。如佛滅度,比丘衆踴哭泣,皆若不自勝者,雖飛鳥走獸之屬,亦作號頓之狀,獨菩薩淡然在旁如平時,略無哀戚之容。豈以其能盡死生之致者歟?曰“畫聖”,宜矣。其識開元三十年雲。今鳳翔為敵所擅,前之邑屋皆丘墟矣。予故表出之。
  古畫、塑一法。楊惠之與吳道子同師張僧繇學畫,惠之見道子筆法已至到,不服居其次,乃去學塑,亦為古今第一。嗟夫,畫一技耳,尚不肯少下,況於遠者大者乎?
  曰“硯瓦”者,唐人語也,非謂以瓦為硯。蓋硯之中,必隆起如瓦狀,以不留墨為貴。百餘年後,方可其平易。古人用意於一硯,尚如此。
  予嘗評硯:端石如德人,每過於為厚,或廉於纔,不能無底滯;歙石如俊人,於人輒傾倒,類失之輕,而遇事風生,無一不厭足人意。能兼其纔地,則為絶品。又滌端石,竟日屢易水,其漬卒不盡除;歙石一濯即瑩徹無留墨,亦一快耳。唐氏為硯說甚廣,初不出此。
  石晉時,關中有曰李處士者,能補石硯。硯已破碎,留一二日以歸,完好如新琢者。其法不傳,或以為異人。
  近世薄書學,在筆墨事類草創,於紙尤不擇。唐人有熟紙、有生紙。熟紙,所謂妍妙輝光者,其法不一;生紙,非有喪故不用。退之《與陳京書》雲:“《送孟郊序》用生紙寫。”言急於自解,不暇擇耳。今人少有知者。
  司馬文正平生隨用所居之邑紙,王荊公平生衹用小竹紙一種。
  宣城陳氏傢傳右軍求筆帖,後世益以作筆名傢。柳公權求筆,但遺以二枝,曰:“公權能書,當繼來索,不必卻之。”果卻之,遂多易以常筆。曰“前者右軍筆,公權固不能用也”。予從王正夫父子,得張義祖所用無心毫,錐鋒長二寸許,他人不能用,亦曰右軍遺法也。義祖名友正,退傳之子,居昭德坊,不下閣二十年,學書盡窺右軍之妙,尚以蔡君謨為淺近,米元章為狂誕,非合作,然世無知者。如其所用筆,可嘆也。獨王正夫父子好之雲。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主藏,車載以給,皆廷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黃魯直就幾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𠔌。𠔌隔錦囊手之,即置幾上,頓首曰:“天下之寶也。”出之,乃李廷作耳。又別取小錦囊,中有墨一丸,𠔌手之如前,則嘆曰:“今老矣,不能為也。”出之,乃𠔌少作耳。其藝之精如此。
  故德陽縣男虞祺,字齊年,起陵州諸生中。初不知佛書也,每曰:“誠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其至則一也,吾知此而已。”當毒賦剩斂鞭棰馬牛其人之日,一漕夔,再漕潼,川民獨晏然倚以朝夕也。間屬微疾,憑幾不言,忽顧坐客曰:“古佛俱來,吾亦歸矣。”男子允文旁立泣下。又笑曰:“人而為佛,寧不可哉?”客異其非君平生之言,即之,已逝矣。明年,始有更生佛事。陵州民解逑者,病死一晝夜再生。具言:初為黃衣逮去,遇故裏中少年曹生曰:“鄉之大夫虞君主更生事,明當為更生佛,亟見之。”前抵宮室,瀋瀋王者冕服正坐,虞君也。吏問逑故為善狀,逑訴力貧,但一至瓦屋山,見闢支佛瑞色甚勝,得釋去。王再敕逑:“過語吾傢,廣置更生道場,誦數更生佛名字勿怠。”語定,白毫光自王身起,直大觀闕黃金書榜“大慈大悲,更生如來”,逑灑然而悟。明當虞君練祭雲。士陳公璜,年甫九十,直書其事甚備。華嚴道人祖覺,自《大涅經》中得更生佛,因地不誣,虞君不為佛學佛言,直心是道場,無虛假故,著其為更生佛事無疑。先是,彭山楊舜欽使君在田間,夜夢故計吏王咨者,多哀言,辭去,衣後穿出牛一尾,使君舊與咨善,驚起。傢人之夢亦合,相語未竟,外報一牛生,遽取火視之,牛仰首淚下。嗚呼,君子小人之善惡,如天淵然,有報亦如之。予特著其略,以為世戒。
  王子飛觀文為予言:吾使三韓,泛海每危於風濤,翦佛書以投,異物出沒爭奪以去,至投道書則不顧。
  鳳翔府祁陽鎮法門寺塔,葬佛手指骨一節,唐憲宗盛儀衛迎入禁中,韓吏部《表》諫者。塔下層為大青石芙蕖,工製精妙,每芙蕖一葉,上刻一施金錢人姓名,殆數千人,宮女姓名為多,如曰張好好、李水水之類,與慈恩寺塔磚上所書同。又刻白玉象,所葬佛指骨,置金蓮花中,隔琉璃水晶匣可見。予宣和中過之,有老頭陀言:舊多寶器,唐諸帝諸王施以供佛者,盡為權勢取去,尚餘二水晶獸環洗,亦奇物也。
  五臺山佛光,其傳舊矣。《唐穆宗實錄》:元和十五年四月四日,河東節度使裴度奏:五臺山佛光寺側,慶雲現,若金仙乘狻猊,領其徒千萬,自巳至申乃滅。又峨眉普賢寺,光景殊勝,不下五臺,在唐無聞。李太白峨眉山詩言仙而不言佛,《華嚴經》以普賢菩薩為主,李長者《合論》言五臺山而不言峨眉山,又山中諸佛祠,俱無唐刻石文字,疑特盛於本朝也。
  慶歷中,齊州言:有僧如因,妖妄惑人,輒稱正法一千年一劫,像法一千年一劫,末法一千年一劫。今像法已九百六十年,纔餘四十年,即是末劫,當饑饉疾疫刀兵,雲雲。事下兩街,僧錄司奏:正法、像法、三災劫等,悉出《大藏經論》,非妖。皇帝但敕天下,《大藏經論》勿妄以示人云。
  又熙寧初,神宗謂王安石曰:“有比丘尼千姓者,為富弼言:世界漸不好,勿預其事可也。弼信之。”然亦不之罪也。
  予嘗以前聞長老言湯保衡遇漢張陵事,刻石於資中崇壽觀矣。後得呂大臨與叔所作《保衡傳》,尤詳盡。與叔授橫渠先生之道,以誠以正為本,可信其不誣。然漢史建安二十年,曹操破張魯,定漢中。魯祖父陵,順帝時客於蜀,學道鶴鳴山中,造作符書,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輒出米五鬥,時謂之“米賊”。陵子衡,衡子魯,以其法相付授,自號“師君”。其衆曰“鬼卒”,曰“祭酒”,曰“理頭”,大抵與黃巾相類。朝廷不能討,就拜魯鎮夷中郎將,領漢寧太守。則所謂張陵者,果異人乎?今道傢者流祖,其事不可辨雲。與叔《湯保衡傳》:“嘉末年,京師麻傢巷,有聚小學者李道,太學生湯保衡嘗與之遊。一日,保衡至道學捨,有一道士,形貌恢偉,須髯怪異,言語如風狂人,與道相接,保衡見而異之。既去,保衡問道,道曰:‘此道士居建隆觀。朝夕嘗過我,我固未嘗詣之,乃落魄不檢者,子何問之?’保衡曰:‘餘所居與建隆甚邇,凡觀之道士皆與之識,未始見此人。’既而保衡頗欲訪之。它日,保衡至道學捨,復見前道士,問其所止,亦曰建隆。既去,保衡默從之,入觀門至西廊而沒,保衡往追尋之不復見。因觀廊壁繪畫,有一道士,正如所見者,其上題雲‘張天師’。保衡心異之。他日,乃具冠帶伺於李道之捨,道問曰:‘子何所伺?’保衡佯以它語答之。凡伺三日,其道士始自外至,已若昏醉者,與道相見如常日,保衡既見正如所畫者,遂出拜之,稱曰:‘天師。’道士辭避曰:‘足下無過言。’道亦笑曰:‘此道士安得天師之稱哉?’保衡再三叩請,具述所見。道士乃曰:‘請,以某日會於某地。’保衡曰:‘諾。’如約而往,道士見之曰:‘但舉目視日十日,必有所見,可復會於某地。’保衡歸,依所教視日,視既久,目不復眩。至十日,乃睹日中有人形,細視之,見道士在日中,形貌宛然。保衡復往會道士,道士曰:‘何所見?’保衡日:‘見天師在日中。’道士曰:‘可復歸再視日,百日外復有所見,可再相會於某地,慎勿泄也。’保衡如教視之,傢人以為風狂,問之不答。逾百日,乃見己形亦在日中,與道士立。保衡乃會道士具談之,道士曰:‘可教矣。’乃為授以符錄,可以攝製鬼神,其道土復不見。保衡居太學中,嘗喪一幼子,每思之,召至其前,同捨生皆見之。一日,保衡語其友人曰:‘予適過西車子麯,見一小第,門有車馬,有數婦人始下車,皆不以物蒙蔽其首;其第二下車者,年二十許,頗有容色,意其士大夫自外至京師者,必其妻也。予欲今夕就子前捨小飲,當召嚮所見婦人觀之。友人曰:‘良傢子,汝焉可妄召,必纍我矣。’保衡曰:‘非召其人,乃攝其生魂,聊以為戲耳。然必至夜,俟其寢寐乃召之,若夢中至此,止可遠觀,慎勿近之,近之則魂不得還,其人必死矣。’遂與友人薄暮出門,過其捨,伺少頃,聞門中有婦人聲,保衡心知乃適所見婦人,即吸其氣,以彩綫係其中指,既而至友人學捨,命僕取酒至,與之對飲,令從者就寢。中夜,保衡起開門,有婦人自外至,乃所見者,形質皆如人,但隱隱然若空中物,其語聲如嬰兒,見保衡拜之。保衡問其誰氏,具道某氏,其夫適自外罷官還京師,復問保衡曰:‘此何所也?適記已就寢,不意至此。又疑是夢寐,而比夢寐差分明;又疑死矣,此得非陰府邪?’保衡曰:‘此亦人間耳,今便可歸,當勿憂也。’命立於前,款麯與語,至五更始遣去。人傳保衡甚得召鬼之術,保衡以進士及第,今官為縣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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