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行
--非洲诗歌节漫记
北岛 旅美诗人
在一个人权讨论会上,塔哈赋予个人主义最新的含义,"撒哈拉人"呼吁用无政府主义来对抗美国文化入侵。我厌倦了人权的空话,对天生的无政府主义的"撒哈拉人"表示赞同。
一
从纽约到约翰内斯堡,飞机整整飞了十四个小时。
我坐窗口,一个大块头白人卡在我和一个黑女人中间。他先跟那女人闲聊,然后转向我。他是南非的银行职员,住在约翰内斯堡。他对九四年南非政权过渡后的情况并不满意,"你知道,还是同样的危机。"问到我,说,"你准是和这位女士开同一个会。"他倒吸气,腾出空间让我们说话。那女人叫罗娜(Lorna),宽脸阔嘴,长得十分喜庆。我一边喝南非红酒,一边查看诗歌节的资料。罗娜在牙买加,牙买加在加勒比海,加勒比海在地球上,地球在天上……
我醒来时感到窒息。大块头睡着了,他的一身肉松弛下来,溢出座位。我赶紧打坐入定,抗拒幽闭恐惧感。
到了约翰内斯堡,转飞机还要等三个多小诗。我在小吃部遇见罗娜,她喝茶,我喝芒果汁,我们累得找不到话题。我问她是否注意到旅客中黑人极少。罗娜说,黑人们只待在地上。而牙买加的罗娜飞来飞去。她不住在牙买加,住美国,在密西根大学教写作。我也在那儿待过。她突然忘了某个熟人的名字,愣住了,眼睛茫然。她保证,只要好好睡一觉,她肯定会想起来。
到德班(Durban)天已黑了。德班是南非最大的港口城市,一百多万人。摇曳的棕榈树和英国殖民风格的建筑,那是午夜帝国的热带梦。沿海岸是全世界哪儿都能见到的那种大饭店。我们住在"蓝水"旅馆。从窗户望去,层层白浪在黑暗中推进。组织者警告我们,晚上不能单独上街。据说,南非的犯罪率是纽约的六倍。我回到大厅,罗娜也下来了。我们被带到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我的老朋友布莱顿(Breyten)紧紧搂住我。我管他叫"基督",不仅因为长得像,更主要的是他那双镇定而悲天悯人的眼睛。他在这块土地上坐了七年半牢,又在巴黎流亡多年。作为诗歌节的策划者,现在终于轮到他当家做主人了。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今晚是他画展的开幕式,可惜我晚到了一步。他把我一一介绍给在座的诗人。
一个又高又瘦的黑人冲过来,是哈瓦德(Hawad),撒哈拉沙漠的行吟诗人。我们十年前在鹿特丹诗歌节见过。他那时穿披风,在休息厅席地而坐,招魂驱鬼。如今一身短打打扮--中式对襟的蓝布褂子。他英文很差,指指那褂子:"巴黎,我买,很便宜。"接着用法文侃起来,我根本听不懂。这是他的风格--和骆驼一起待久了。
我坐在加拿大诗人派垂克(Patrick)旁边,再过去是荷兰诗人儒尔(Jules)对面是派垂克的companion,加拿大女诗人罗娜(Lorna),另一个罗娜。英文companion指的是长期同居者,中文很难找到相应的词。
派垂克告诉我,八十年代初,他作为加拿大作家代表团的成员访问中国时,总是被人围观,指着鼻子喊:"白求恩,白求恩。"他真有点儿像白求恩,前额很宽,秃顶,不过眼神不同。和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相比,他少了些热情,多了些怀疑,是原子时代的幸存者"白求恩"。在北京,他厌倦了官方的安排,很想找到我们这些离经叛道者,可作协的人闪烁其词。到了西安,在翻译的安排下,他终于见到了几位当地的青年诗人。
加拿大的罗娜和荷兰的儒尔争得面红耳赤,为的竟是好莱坞电影《铁达尼号》。罗娜全面否定:"陈词滥调,煽情,毫然价值……""什么?"儒尔像公鸡昂起脖子:"那是激情!当男主角站在船头,"他挺胸展臂,作飞翔状,"懂吗?生命的激情!"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模样:长脸,嘴角倒勾,油亮的黑发紧贴头皮,向后滑去。他一身黑--墨镜黑西服黑领带,一个不锈钢箍扣住领结。简直像个意大利黑手党。
我决定诗歌节期间尽量躲他远点儿。
第二天吃早饭,我跟罗马尼亚女诗人阿娜(Ana)坐在一起。说起来,我们错过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八六年春天,在伦敦考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的一个小剧场,主持人迈口(Michael)宣布,由于某种不便说明的原因,阿娜得不到出国的许可,不能来参加朗诵会。十二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她当年想出出不了国,我现在想回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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