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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28節：一雙真耐剋
劉心武 Liu Xinwu
一雙真耐剋
電梯裏遇見他們父子倆，父親那一身裝束，以及身旁的高級拉箱，一望而知 是又要出差；兒子背着雙肩包，一身校服，腳上一雙做工精細的運動鞋，顯然是 要上學去。 “爸爸要去美國！”兒子興奮地嚮我報告。 “考察。”
父親簡單地跟我解釋。 “爸，你一定要給我買雙真耐剋啊！”兒子大聲地撒嬌。想必這要求在得知 他父親要去美國後，就不斷地提出過。當着我再一次提醒，既是嚮我傳遞一種得 意之情，也有讓我權當“旁證”再督促他父親的意思。 我下意識地望了一下那中學生腳上運動鞋的商標，不禁問：“你這不就是耐剋嗎？難道是假的？” 父親搶着回答：“真的，真的。我們傢任何人絶不用造假的名牌。”
兒子就晃着肩膀嘟囔：“我不要Made in China嘛！不要嘛！你要給我買真的美國耐剋！正宗的！” 我說：“Made in China 也是正宗啊。”
兒子也不理我。 電梯落了底，父親邊往外挪邊對兒子發誓：“好，一定，正宗！”又跟我微笑， 算是告別，還說了聲：“這孩子！” 我跟那父親道“一路順風”，兒子卻已經一溜煙地跑出樓門去了。 幾天以後的傍晚，我坐在緑地邊的長椅上曬夕陽，渾身暖暖的。那邊來了那 個中學生，他邊往我這邊走邊打手機，聲音很大。其實何必那麽大聲講話，難道 那邊接收信號不好？他走攏我坐的長椅，也許是專心通話沒看清我，也不點頭招 呼我一下，大搖大擺地在我旁邊坐下，接着通話。我不想聽也不行。就聽出來， 他是跟他父親通話呢。 大概他父親那邊要結束通話了，他很不滿意：“再說說嘛，再說說嘛…… 什麽貴不貴的，反正又不要咱們傢自己花錢！人傢莉莉她爸，在巴黎用全球通 幫她做作業，連着指導她做了兩道幾何題呢！……噯，再說說嘛！真耐剋，忘 了嗎？你可千萬別買雙Made in China回來啊！……”大概那邊還是挂斷了 電話，他也就嘟嚕着嘴把手機關了。這纔看清身旁是我，也不先叫聲伯伯什麽 的，忽然指着我夾剋的胸口部位問：“你這是真鰐魚嗎？頭朝裏，唔，讓我想想， 是法國的還是新加坡的？……”那邊有小夥伴招呼他，他也就飛快地跑過去了， 一邊跑一邊嚷：“嘿，知道拉斯維加斯嗎？世界頭號賭城！我爸從那兒給我來 電話啦！……” 不知又過了多少天，在電梯裏遇見那父親，原來他回國好幾天了，問他到 拉斯維加斯考察什麽？他說：“咳，順便去開開眼罷了，那裏的夜光真是恍若仙 境啊！我也就是玩玩吃角子機，哪兒敢上那些臺面……”問他總體收穫如何？ 他嘆口氣：“一言難盡，現在同行業有的搞惡性競爭，降價降到荒唐的地步…… 難怪人傢要跟咱們鬧反傾銷啊！”又順便問他可給兒子買到了正宗的耐剋鞋？ 他笑說：“真費大勁了！現在那邊凡衣帽鞋襪，還有旅遊紀念品，看着洋氣十足， 仔細一檢查，咳，多半是Made in China……我費了老大勁，纔找到雙他要的 那種！”
那兒子穿上老子從美國買來的耐剋鞋，真地非常得意。那天我照例坐在那緑 地邊的長椅上曬太陽，一群孩子在不遠的空地上踢球玩耍，鬧鬧嚷嚷的，望過去 倒也有趣。忽然孩子們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麽爭執，衹見那穿美國耐剋鞋的小子氣 急敗壞地推搡着一個胖小子，厲聲叫嚷：“你幹嗎踩我的美國耐剋？！”胖小子 辯解：“我又不是故意的！你也踩了人傢的呀！”其餘幾個小子有拉架的，有打 偏手的，鬧騰了一陣，我也沒太在意，忽然一群孩子都朝我走來，到了我面前， 爭着說話，我纔明白，他們是讓我給裁判一下，裁判什麽呢？就是那雙鞋。胖小 子說那雙鞋未必是真的美國鞋，穿鞋的就脫下一隻鞋來讓大傢看標簽，上頭印的 確實不是中國製造，但那製造地究竟是美國的什麽地方，穿鞋的也說不清，大傢 爭議起來，有的看見了我，就說來問問我，讓我翻譯出那個地名來。 鞋主光着一隻腳站在我面前，其餘孩子在他身旁雁翅排列，都用期待的眼 光盯着我。我接過那衹鞋，用料、做工、手感都非常好，而且也沒有我最害怕 的腳汗的穢氣揮發出來，不由先說了聲：“地道，是真耐剋！”鞋主馬上得意 地朝兩邊玩伴擠眉弄眼。我進一步低頭細看鞋裏那標簽，認明寫的是Made in Cambodia，便問那鞋主：“你爸爸買回來沒跟你翻譯過這個製造地的地名嗎？” 他說：“我爸英文一般，反正他們帶翻譯去的。您告訴我們吧，這是美國的什麽 地方？”我衹好告訴他們：“這地方不在美國。Cambodia是柬埔寨。這雙鞋的 製造地是柬埔寨。”
鞋主和其餘孩子的反應您自己去想象吧。反正他們散去以後，我坐在那長椅 上感慨了許久，直到夕陽完全消斂，晚風拂身有了涼意，纔站起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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