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旷世才女魂归何处:张爱玲传   》 港战中的印象(3)      余斌 Yu Bin

  十八天的围城过去,香港落入日本人之手,应该说是沦陷了,可是香港原本是殖民地,战事的平息好似灾难的过去,人们反倒沉浸在莫名的兴奋、狂喜之中。——“我们暂时可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狂呢?”张爱玲还记得和她的同学一道满街寻找冰淇淋和唇膏,挨个闯进每一家店里打探是否吃得上冰淇淋,得知有一家第二天可能有卖,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次日居然步行十多里路去饱这点口福。而且她们天天带了莫名的兴奋到城里逛街。她后来称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做一件消遣”。在街上逛着,她看见这里那里触目皆是小吃摊,三教九流的人,包括衣冠楚楚的体面人都改行做了饼师。有时她们立在街头的小摊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就这也不能打消她们的兴致。
  一面没在狂喜的人群里,一面她却也有众醉独醒的冷眼观照:“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一个重大的事件过去,在人们的意识中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没有反省,没有对人生的真正了悟,有的只是动物式的本能的庆幸,一种延续生命的可能,一个重新吃东西的机会,生存的最起码条件一下变得有如上天赐福,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满足,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人性的盲目和人的可怜可笑。
  她的一位叫苏雷珈的同学倒是因为战争变得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苏雷珈来自马来半岛的偏僻小镇,原先受的是修道院式的教育,她学的是医科,无知到会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是否穿衣服,校内传为笑谈。用张爱玲的话说,她是“天真得可耻”。虽然她不大可能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愫细的原型,我们仍可以从小说开始时带了夸张神秘表情向“我”讲述“秽亵”故事的那个女孩身上瞥见她的影子。开战后苏雷珈念念不忘她的时装,炸弹就在宿舍的隔壁爆炸,舍监在催促众人下山,她仍力排众议将衣服收拾了一大箱冒了炮火运下山。箱子里的衣服在她当临时看护时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她因此得了男看护的注意,自信地与男看护们混在一起,她胆子大了,能吃苦,能担风险,也会开玩笑了。张爱玲的冷眼引导她去发现苏雷珈的转变其实是虚荣心的作用,她还是她。她叙述此事固然有戏谑之意,里面却有真实的心理观察。
  与大多数学生的漠然、空虚相比,有位叫乔纳生的同学可以称得上是有为的青年了。他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停战后众人庆幸狂欢,唯独他充满鄙夷和愤恨,他鄙夷的不是周围人对战争的漠然,愤恨的不是未能打赢这场战争,而是计较原先许给他们这些志愿兵的特别优待条件没有兑现。打仗时他受命与另一学生出壕去将受伤的英国兵抬进来,他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张爱玲揶揄地称乔纳生“有三分像诗人拜伦”,出生入死,他仍然是他素来的自我中心,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战争实质上丝毫没有让他对现实有所认识。
  然而战争毕竟是战争。港大的学生开战之初大都乐得欢蹦乱跳,因为平白免去了一场大考。战争中吃够了苦头,他们多少改掉了不切实际的作风,用张爱玲的话说,是“比较知道轻重了”。只是这由务虚到务实的转变令她悚然,更让她感到人的空虚。困在学校里的学生无事可做,成天就是买菜、烧菜、调情,无聊地在玻璃窗上涂满“家,甜蜜的家”的字样,或者是进入更直接的“男女”。这是否就是人现出的本相?张爱玲不禁要怀疑人是否真有所谓“进步”:“去掉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这种怀疑态度成为张爱玲张看人生、考察人性的又一个稳定的视角,她总是能够发现现代人的机智、装饰后面的空虚,逼使她的人物露出原始人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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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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