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忠义水浒传   》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 :吾尝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观,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观黄河,不知天下之深;观黄河不观龙门,不知黄河之深也。不见圣人,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乃今于此书也亦然。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
  呜呼!耐庵之才,其又岂可以斗石计之乎哉!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金夹批: 一扇已停武大,闲中一映。】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金夹批: 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寻一家老婆哭起来,以作闲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绣虎也。】“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金夹批: 武大老婆坐在床边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边真哭,闲中一映,灵心利笔。】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金夹批: 何也?】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金夹批: 四字新艳,未经人道。】【袁夹批:好字句。】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金夹批: 不惟何九料得,读者亦料得,然只谓要发耳,何意后文如此。O此事必然要发六字,不是张皇语,正是轻率语,须知之。】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袁眉批: 照出妙。】你却慢慢的访问他。【金夹批: 出得委婉有波纹。O偷奸奇事,金莲却会。通奸难事,王婆却会。捉奸丑事何九老婆却又打听得。看他一群妇人,无不惯家,可发一笑。】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金夹批: 写得曲折明画,读之字字有响。O何九岂见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盖作者之意,正欲与王婆、金莲相映击。一边以妇人教妇人,一边早又以妇
  人攻妇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金夹批: 反说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脚色也。】【容眉批:何九婶亦慧。】【袁眉批: 何九叔岂无此见识,偏出自其妻,不独变而脱,亦与王婆、金莲辈相形击,用意最精。】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金夹批: 四字通俗掉文语,却只说半句,有如歇后者,便活画小人口中极要文,反弄出不文来也。O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莲,歇后半句,恰
  好映到武大,妙绝。】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金夹批: 要紧句。】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金夹批:细。】若与我钱帛,不可要。”【金夹批: 表出西门从前,表也武二以后。】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金夹批: 一句。】去城外烧化。’”【金夹批:二句。O问一答二,妙笔。】火家各自分钱散了。【金夹批: 完火家。】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金夹批: 处处不脱邻舍街坊,妙笔。】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金夹批: 前一回无数笑字,此一回无数假哭字,照耀可笑。】【袁眉批:催命鬼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金夹批: 化人场上见鬼。】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金夹批: 自从读至捉奸一日,意谓长与炊饼二字别矣,不图此处又提出来,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O真正才子之笔。】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金夹批: 说得此来无痕。】【袁眉批:小小意头,亦有情致。】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金夹批: 礼,人之临其所亲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从此一别,其终已矣。故必求其又迟又迟焉。夫其天性则有然也。何九撺掇而曰难得难得,撺掇而许谢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呜呼!天闻若雷,岂必真在苍苍,神目如电,岂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金夹批: 使转妇人,亦即用邻舍街坊,妙笔。】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袁眉批: 王婆虽巧,又在九叔之后。非知不若也,王婆财重于身,故昏;九叔身重于财,故明。】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金夹批: 写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金夹批:好笔,不寂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金夹批: 勤写邻舍,妙甚。】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 、日期,【金夹批:妙。】送丧的人名字,【金夹批: 妙。】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著,放在房里。【金夹批: 妙。O自此为始,骨殖银两在何九处。】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金夹批: 好。】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金夹批:只用两句闲话,便疾注而下,如箭过相似。】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金夹批: 前云少则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 ,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金夹批: 绝妙闲笔。补足那边,便衬起这边有许多事也。】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金夹批: 前云多亦不过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金夹批:好笔,明净之极。】于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金夹批: 写武二路上,便写得阴风袭人。O并不用友于恭敬等字,却写得兄弟恩情,筋缠血渗,视今之采集经语,涂泽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别。】【袁眉批: 点时节情事,俱好。】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金夹批: 完知县公事。O偏不疾来,偏去先完县事,心手都闲。】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金夹批: 先写此句,与后孝服相映。O完县事后,偏又不疾来,偏又去下处脱换衣服,逶逶迤迤,如无事者,妙绝。O县中下处二段,使读者眼前心上,遂有微云淡汉之意,不复谓下文有此奔雷骇电也。O此回读之,只谓其用笔极忙,殊不知处处都着闲笔。】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金夹批: 一笔未落,先紧接邻舍,妙笔。O一笔未落,只写一句邻舍看见,却早已阴风四射,飒飒怕人。】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容夹批: 画。】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金夹批:亦只谓弄出事来耳,何意后文如此。】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金夹批:帘子十六。O同是帘子字,此处便写得惨淡无光。】探身入来,【金夹批: 疾。】见了灵床子,【金夹批: 句法咽住。O见灵床,已见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字矣,却因骤然,故又有下句。】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金夹批: 咽住。】七个字,【金夹批: 又咽住。O此三字不与上句连,盖上句亡夫武大郎之位,只是突然见了,一直念下,不及数是几个字,是第一遍。次却定睛再念第二遍,便是逐个字念,如云亡一个字,夫二个字,武三个字,大四个字,郎五个字,之六个字,位,阿呀,是七个字,不差了,下便紧接呆了,真化工之笔,虽才子二字,何足以尽之。】【金眉批: 须知此两行中,有四遍亡夫武大郎之位字。】呆了;【金夹批:又咽住。】睁开双眼【金夹批: 又咽住。O此四字中,又念一遍。】道:“莫不是我眼花了?”【金夹批: 又咽住。O念过三遍,方说一句话。】叫声“嫂嫂,【金夹批: 便咽住。O此二字须一住,索解人不得。】武二归了。”【金夹批: 便咽住。O此四字连上读者,俗子也。】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金夹批:后门八。】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金夹批: 忙。】拔去了首饰钗环,【金夹批:忙。】蓬松挽了个髯儿,【金夹批: 忙。】脱去了红裙绣袄,【金夹批:忙。】旋穿上孝裙孝衫,【金夹批: 忙。O好一歇矣,下方接哭下来,绝倒。】【袁眉批:细数出,更见心慌手忙。】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袁眉批: 前着许多笑字,后着许多假哭字,此文字中眼目。】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金夹批: 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岂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发乎中,不能自裁,放声一号,罄无不尽,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声如蚊蚋,借泪骂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为也。】我哥哥几时死了?【金夹批: 一句。】得甚么症候?【金夹批:一句。】吃谁的药?”【金夹批: 一句。O三句一气问,妙绝。】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金夹批:活画妇人。】“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金夹批: 句法调侃砒霜。】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金眉批: 问过一遍O此一遍妇人所对,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图遮掩得过时情事也。】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金夹批: 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袁眉批:征问得细腻。】【余评: 武松反复究兄死之原,其心疑乎嫂之不良也。】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金夹批: 确。】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金夹批:反衬邻舍,趣甚。】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金夹批: 补问一句。O上三句一气注射而出,此一句却在最后独出,妙绝。】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金夹批: 上一气问三句,是死日、病症、吃药。补问一句是葬处,已都晓得了,忽然临去,又于四句中,将死日再问一遍,写得惊疑恍惚,闪闪烁烁,妙绝。】【金眉批: 重问一句。】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袁眉批:且沉吟,未便哭,神伤心戚,有甚于哭。】便出门去,【金夹批: 半晌是迟,便去是疾,今两句合写,是迟是疾,却只是一霎时上事,妙笔。】迳投县里来,开了锁,【金夹批: 细。】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金夹批:与前换衣闲处相映。】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金夹批: 读者自从柴家庄上得见武二,便读过他许多要寻哥哥句,不意今见此一语,为之泪落。】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金夹批: 写刀亦地出色增出八个字,非同等闲。】【袁眉批:说刀亦不轻易,妙。】取了些银两在身边;【金夹批: 细。】叫一个士兵锁上了房门,【金夹批:细。】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金夹批: 嫂嫂便叫休哭,自家却又大哭,快哉英雄,毒哉英雄。】【金眉批:一番设祭未算设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金夹批: 本是描写武二大哭却又紧紧不放两边邻舍字,妙甚。】【袁眉批: 情真感人。试看英雄泪流,早知淫妇血溅。】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金夹批: 嫂嫂休哭。O邻舍真恓惶,嫂嫂只假哭,为之一叹。】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金夹批: 不管嫂嫂。O好汉好钱,买来好酒好饭,岂肯喂猪狗耶?】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金夹批: 妙绝。不惟为下文睡着睡不着点染,要看他中门傍边四字,深防谨避,直与云长秉烛达旦一意。】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金夹批: 下了楼门四字,与上中门傍边四字一意,三尺童子读之,皆知非写妇人,正写武二也。】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著;【金夹批: 活画。】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金夹批: 要写武二睡不着,须写不出,掉转笔忽写一句士兵睡着,便已活写出武二睡不着也,只是心上有事,心上无事耳,一反衬,便成活画。其妙不可不知。】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金夹批: 先写此两句,使读者黑黑魆魆,先自怕人。】【袁眉批:说得凄然。】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金夹批: 此句一顿,下便疾出,有张有势。】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袁眉批: 灯昏鬼出,形容几句,真觉毛发俱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金夹批: 一灵噙住兄弟二字,写得真好武大。】我死得好苦!”【余评: 武大阴魂出现,使松知兄死于枉屈,假弟以报仇,乃天道昭彰者也。】武松听不仔细,【金夹批: 只如此妙,若出俗笔,便从头告诉一遍,非惟无理,兼令文章扫地矣。】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金夹批: 好。】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兵时 ,正睡著。【金夹批:回踅一句,文势环滚。O嫂嫂此时,正在梦与鬼交也。】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金夹批: 借武二口自注一句。】【袁眉批:即在武松口里解说。】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著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金夹批: 好。】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金夹批: 重问起,妙绝。O前是三句一气注射问去,此却一句一递问来,写尽前日吃惊,今日精细。】【金眉批:重问起。】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金夹批: 妙。O三句三谁字,累累如贯珠,写武二意思定要问出一个人来也。O此一问却问不出人来。】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金夹批: 妙应前文,可见精细。】【袁夹批:应。】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金夹批: 妙。O此一问,虽问出一个人却不济事,与无人同。】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金夹批: 妙。O此一问,却问出一个人来了。】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金夹批: 写武二机密。】便起身带了士兵,【金夹批:细。】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士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金夹批: 借影作色。】【袁夹批:找出,有情。】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金夹批: 好街名,映衬出武二下文霍跃辊掷来。】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金夹批: 好。】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金夹批:是天初明时节。】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叠,【金夹批: 画。】【容夹批:画。】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金夹批: 好。】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金夹批: 句。】免赐。”【金夹批:句。O下二字即上二字,叠写两句,活画出心忙口杂。】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金夹批: 写武二说不出话来处,入神入妙。】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金夹批: 惊才怪笔。】【袁眉批:那个英雄不精细?】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
  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金夹批:惊才怪笔。】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金夹批: 惊才怪笔。O读之眼眦都裂。】【容夹批:菩萨圣贤。】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金夹批: 先写量酒,次写何九,笔法错落颠倒,东坡所称以手扪之,谓有洼窿者也。】武松揭起双袖,【金夹批: 又加上四字,出色惊人。】【金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袁夹批:如生。】【袁眉批: 英气如生,奸邪丧胆。】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袁夹批:却是精细。】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金夹批: 开剖明画。】——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 ,便不干涉你!【金夹批: 捉住何九不知头路,便把一一缘故都要他说出来,活写出初见何九,初开口问事时也。下文如飞换转话头,都是生龙活虎之笔。】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金夹批: 百忙中出妙语。】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金夹批: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金夹批: 百忙中出妙语。】【容眉批:武二郎做事,知、仁、勇都足备得,妙人妙人,汉子汉子。】闲言不道,【金夹批: 妙。O四字写武二机变灵疾。】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金夹批: 妙。O上文一总笼统要问兄死缘故,说到此处,忽记起妇人说何九只是扛抬烧化,便疾换出此二句来,写匆忙便真匆忙杀人,写机变便真机变杀人。】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著何九叔。【金夹批: 又加出二十一字,出色惊人。】【袁眉批:画怒现出全身。】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金夹批:好。O骨殖银两在酒楼上。】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余评: 何九叔将骨头、银子付武松作证,亦真心之所发。】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金眉批: 上文入殓送丧一篇,却于何九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金夹批: 此等事定应撰出一个月日。】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金夹批:好说。】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金夹批: 好说。】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金夹批: 好说。】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容眉批: 不得不直说了。】小人本待要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金夹批: 好说。】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金夹批: 好说。】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著年月 、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金夹批:好说。】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容眉批: 何九叔这个干已(系)脱得好。】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金夹批: 此六字俗笔所无,真正是东京初回,不知头路人语。】【容夹批:痴,不必问。】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金夹批: 好。】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金夹批:好。】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金夹批: 好。】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金夹批:骨殖银两在武二身边。】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金夹批: 如画。】【袁夹批:亦有意致。】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金夹批: 亦借影作色。】【容夹批:好点缀。】【袁夹批:映带得好。】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容夹批: 太早些,然实传小猴子之神。】【袁夹批:此句妙在加一耍子。】【袁眉批:郓哥亦是有孝心的人,所以能做捉奸的事体。】武松道:“好兄弟。”【金夹批: 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头说,一头摸出银子来,故如此写。】——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著你处,【容夹批: 妙。】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金夹批:闲中偶许。】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金眉批:上文捉奸被踢一篇,亦于郓哥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容夹批: 肖。】【袁眉批:若要省事,只须云将前面的话细细说了一番。然此处正不该省,须絮絮地说方妙。】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金夹批: 与正月二十二日对。】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金夹批: 实是一个顶住,然说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两个二字,宛然房门外人语。无论他人,我谓虽王婆,亦至今误谓两人顶住也。】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金夹批: 不曾见扶进去,妙绝。】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金夹批: 妙绝。】【容眉批:描画小猴子之状,咄咄如画。】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金眉批: 怪猴子。】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金夹批: 倒兄弟二字在下,如闻其声。】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金夹批: 四字反衬出武二面色不好。O郓哥说便到官府,何九却说小人告退,活写出不知利害,极知利害二色人来。】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余评: 武松之告县,乃情出不得已,而西门庆自杀之祸,潜于此矣。】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金夹批: 此二语亦倒转写,错落之极,令人绝倒。】【袁夹批:点缀得好。】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容夹批: 好货。】【芥眉批: 正理正说,每为私人所见。】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金夹批: 此一番却勿怪知县,实说得是。】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金夹批: 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O骨殖银两在县堂上。】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金夹批: 骨殖银两在知县处。】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金夹批: 好。O看官须记此二人在房里者。】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袁眉批: 此一个知县还是有本心的,若看想西门庆者,必先穷究尽其家私,而后饶其性命,又不可不知好歹。】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金夹批: 骨殖银两又在县堂上。】,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金夹批: 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O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却装此大冒子三字,可发一笑。】【芥眉批: 留学生哪被假托圣人的坏了。】‘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容眉批: 好知县。】【余评:观知县不以人命为重,受贿不理,而法安在哉!】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金夹批: 忽与潘、驴、邓、小、闲作对,真乃以文为戏。】【芥眉批: 对映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金夹批:迅疾豪快,读之满引一斗。】【容夹批: 有主意。】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金夹批: 骨殖银两仍在何九叔处。O行文精细之极,若不付何九收了,带在身边,殊不便作事也。】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金夹批: 二人仍在房里。】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容夹批: 有主张。】【袁眉批:从前从后,都见武松精细。此精细二字,出自潘金莲口,亦是知己。】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
  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金夹批: 活画。】【容夹批:画。】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 ,【金夹批:也不假哭了。】【容夹批:画。】问道:“有甚么话说?”【金夹批: 活画。O如闻其声。】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袁眉批: 精细。】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容夹批:画。】“谢他们怎地?”【金夹批: 活画。】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金夹批: 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无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饱,直到死后浇奠之日,方始堆盘满宴一番,如武大者,盖比比也。】铺下酒食果品之类,【金眉批: 又一番设祭,亦未算设祭。】叫一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金夹批: 犹带后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金夹批:正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金夹批: 陪客。O又是陪客,又是正客。】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金夹批: 细画。】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金夹批:后门。】【容夹批: 这酒难吃,还是不吃好。】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著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金夹批: 活画。】【容夹批:画。】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金夹批: 财。】姚二郎姚文卿。【袁眉批:无中生有,偏著名字,以表事真。】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金夹批: 上回已畅写淫妇好色,虔婆爱钞矣,此忽乘便借邻舍铺面上,凭空点染出来。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财为命也。赵仲铭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点粉也。胡正卿坐赵仲铭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点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云吏员出身者,不惟便于下文填写口词,亦表一场官司,皆从妇人描眉画眼而起也。馉饳者,物之有气者也。梦书夜梦馉饳,明日斗气矣。先问王婆你隔壁是谁,所以深明财与气邻,盖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张老仍坐王婆肩下,则知虔婆但知钱钞,而不知祸患,乃今其验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爱钞,便写一银铺,因花娘好色,便写一马铺。后忽又思世人所争,只是酒色财气四事,乃今财色二者,已极言之,止少酒气二字,便随手撰出冷酒馉饳两铺来,真才子之文也。】【金眉批: 请四家四样请法,语言都变换如活。】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金夹批:色。】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金夹批: 酒。】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袁夹批:亦点缀,亦埋伏。】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袁眉批: 好排坐位。】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金夹批: 气。】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袁眉批: 请客语言,段段变异。】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容眉批: 请客处亦如画,大奇。】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金夹批: 百忙中忽然自问,愈显笔势陡突。】原来都有士兵前后把著门,都是监禁的一般。【金夹批: 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让此一笔。】【袁眉批:摹写此段前后光景并邻人,俱一一现出相貌。】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士兵把前后门关了。【金夹批: 好。后门此日关了,遂成收煞。】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士兵只顾筛酒。众人怀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金夹批: 好,活画乖觉人。】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金夹批:三字可畏。】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金夹批: 活画乖觉人。】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金夹批: 疾。】少间再吃。”【金夹批:四字衬出七杯之疾。】武松抹桌子。【金夹批: 疾。】众邻舍却待起身。【金夹批:疾。】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金夹批: 疾。】道:“正要说话。【金夹批:写得可畏。】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金夹批: 捎带吏人不是银子不动笔。】【袁夹批:像邻舍家话。】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金夹批: 先衬四字在前。】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金夹批: 可骇,又甚疾。】【容夹批:佛。】右手四指笼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金夹批: 又衬十五字在后。】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金夹批:可骇。】【袁眉批: 活现,快人快人。】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金夹批: 开剖明画。】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金夹批:看他旋写武二,旋写众人,笔势骇疾不定。】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金夹批: 五字只作粗卤二字注脚。】——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金夹批: 句句神威。】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武松看著王婆,喝道:【金夹批: 本是喝骂妇人事,却不可竟置虔婆在后,故先跨入一段,便笔有余势。】“兀的老猪狗听著!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金夹批: 安放毕,下便动手摆布正犯。】回过脸来,看著妇人,骂道:【金夹批:骇疾。】“你那淫妇听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金夹批: 绝倒。】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金夹批:绝倒。】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金夹批: 骇疾。】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金夹批:骇疾。】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金夹批: 骇疾。】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金夹批:骇疾。】两脚踏住;【金夹批: 骇疾。】右手拔起刀来,【金夹批:骇疾。】指定王婆道:【金夹批: 骇疾。】“老猪狗!你从实说!”【袁眉批:于王婆淫妇几番回还,活武松千载常在。】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金夹批: 见势头凶了,便许说,次后心上一转,却又不说,活画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金夹批:妙。】把刀指著胡正卿道:【金夹批: 妙。】“相烦你与我听一句 ,写一句。”胡正卿胳 (月答)(月答)抖著说:“小……小人……便……写……写。”【金夹批:妙。】讨了些砚水,【金夹批: 妙。百忙中偏有此闲笔。】磨起墨来。【金夹批:妙,尚无可写,便用磨墨,真是活画。】胡正卿拿著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金夹批: 妙妙,活是等写之语。O四家邻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说一句,妙。】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金夹批: 妙妙,先忽许说,次忽又不说,都是活画。】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金夹批: 正破不干我事四字。】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 (扌闭)两(扌闭)。【金夹批:骇妙。O与西门热脸,冷暖自知。】【容夹批: 妙。】【袁眉批:怕人快人,要什么官府,准什么状子!】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金夹批: 二字绝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金夹批: 武二自要虔婆说,却忽自妇人说出来,笔势捉搦不定。】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金夹批: 骇疾。】喝一声“淫妇快说!”【金夹批:骇妙(疾)。】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门庆起,【金夹批: 句。】并做衣裳入马通奸,【金夹批:句。】一一地说;【金夹批: 补上郓哥九叔所不知。】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金夹批: 踢武大是郓哥所知,怎生踢是补郓哥所不知。】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金夹批: 中毒拨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金夹批: 前二详此一省法变。】武松叫他说一句,【金夹批:骇疾。】却叫胡正卿写一句。【金夹批: 骇疾。O要知此两句中,武二怪眼有数十番闪烁回击。】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金夹批: 活画虔婆。】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金夹批: 每喜其与上法变,其实只是一倒耳。】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金夹批:英灵。】【容夹批: 妙。】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金夹批:英灵。】【容夹批: 妙。】【容眉批:难得如此从容详审,谁道武二是一勇之夫?】【袁眉批:从容精细。】叫士兵解(月答)膊来,【金夹批: 绝倒。】背接绑了这老狗,【金夹批:妙绝快绝。】卷了口词,藏在怀里。【金夹批: 英灵。】叫士兵取碗酒来 ,供养在灵床子前,【金夹批:是,妙绝。】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金夹批: 是,妙绝。】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金夹批:是,妙绝,快绝。】洒泪【金眉批: 二洒泪字俗本无。】道:“哥哥【金夹批:句。】灵魂不远!【金夹批: 句。】今日【金夹批: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金夹批: 句。O只十六字,自成绝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袁眉批:痛快,使人心开,使人泪堕。】叫士兵把纸钱点著。【金夹批: 骇疾。O着此一句,便知下杀淫妇一段文字,只在炎化纸钱一霎时中做完,骇疾不可言。】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金夹批: 骇疾。】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金夹批:骇疾。】扯开胸脯衣裳。【金夹批: 骇疾。O雪天曾愿自解,为之绝倒。O嫂嫂胸前衣裳却是叔叔扯开,千载奇文奇事。】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金夹批: 骇疾。】口里衔著刀,【金夹批:五字分外出色,写出来骇疾不可言。】双手去挖开胸脯,【金夹批: 骇疾。】抠出心肝五脏,【容夹批:佛。】供养在灵前;【金夹批: 骇疾。】【金眉批:第三番设祭,方是设祭,然亦未毕。】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金夹批: 骇疾。】【容夹批:佛。】【余评: 武松灵席之前杀嫂,须天道之变,亦官吏致之也。】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金夹批: 血流满地四字,连下节,是邻舍分中语也。】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金夹批: 写出自在。】把妇人头包了,【金夹批:自在。】揩了刀,【金夹批: 自在。】插在鞘里;【金夹批:自在。】洗了手,【金夹批: 自在。】唱个喏,【金夹批:自在。O写骇疾处骇疾死人,写自在处自在死人,总表武二神威。】【容夹批: 有囗(礼)数。】【袁眉批:好精细,好自在。】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金夹批: 又转一奇峰。O不知何九、郓哥此时在武二房中说甚?】【袁眉批: 酒已散,事已完,又请上楼,使人莫测下文。】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金夹批: 妙。】关了楼门,【金夹批:妙。】著两个士兵在楼下看守。【金夹批: 妙。】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金夹批:骇疾。】看著主管,唱个喏,【金夹批: 是日武二唱了多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金夹批: 骇疾。】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金夹批: 不待辞毕,活画骇疾。O俗本都字下有头字。】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金夹批: 要死休说,皆口头语耳,却自是绝奇妙语,反若戒之也者。】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金夹批: 又不待辞毕,活画骇疾。O俗本吃字下有酒字。】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金夹批: 活是一个狮子。】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金夹批: 移脚不动下加自去了三字,是写跛鳖显神龙法,思之可知。】【袁眉批: 移脚不动下即着自去了,妙文。】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著主位,对面一个坐著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金夹批: 闲中一衬。O多恐是李娇娇、张惜惜耳。】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金夹批:骇疾。】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金夹批: 骇疾。】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金夹批: 骇疾。O挑开者,尖刀挑开也。】钻将入来,【金夹批:急挑不开,故用钻字,活画骇疾。】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金夹批: 骇疾。O不必掼,所以掼者,为此际须用双手,乃急切又无放头之处,且放便不骇疾矣,故忽然想出一掼字来,妙绝。】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金夹批: 亦疾。】便跳起在凳子上去,【金夹批:疾。】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金夹批: 疾。】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金夹批:疾。】心里正慌。【金夹批: 疾。】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金夹批:骇疾。】托地已跳在桌子上,【金夹批: 骇疾。】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金夹批:百忙中又夹一闲笔。】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金夹批: 百忙中又夹一句。】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金夹批:百忙中又夹一句。】【袁眉批: 画出个活武松在眼前,神骨俱竦,并带得西门庆亦活。】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金夹批: 兄终弟及,为之绝倒。】武松只顾奔入去,【金夹批:骇妙。】见他脚起,略闪一闪,【金夹批: 妙。】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金夹批:骇妙。】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金夹批: 骇妙。O此句与上打虎折棒一样笔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O踢落刀也,却偏写云踢将起来,直落下去,一起一落。虽一落刀,亦必写成异样色势,真才子不虚也。】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窝里打来;【金夹批: 亦疾。】却被武松略躲个过,【金夹批:骇疾。】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金夹批: 骇疾。】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金夹批:骇疾。】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金夹批: 骇疾。】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金夹批: 又向百忙中忽挤下三句来。】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金夹批: 奇语,捎带俗儒分章可笑。O独恨大雄氏之言,亦被盲僧分章裂段,真发昏章第十一也。】【容眉批: 好形容。】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金夹批:是闲笔,不是闲笔。】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金夹批: 骇疾。】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金夹批: 骇疾。O第一刀下去,第二(扌卒)奸夫下去,第三自跳下去。一个酒楼窗里,凡写三番下去,妙绝。】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金夹批: 骇疾。】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金夹批: 写得快绝。】【容夹批:佛。】【余评: 西门庆今日死于武松之手,乃天理报应宜然。】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金夹批:真亏王婆撮合。】提在手里;【金夹批: 妙。】把著那口刀,【金夹批:妙。】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容夹批: 妙。】把那碗冷酒浇奠了,【金眉批:第四番设祭,设祭已毕。】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金夹批: 生哥哥不得孝顺,要甚灵床子,快人快事。O绝妙一篇后祭武大郎文。】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金夹批: 妙。】把那婆子押在前面。【金夹批:妙。O看官须记得,老猪狗是背接绑着者。】武松拿著刀,提了两颗人头,【金夹批: 妙。O浇奠既毕,仍提在手。】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金夹批:不顾骇死人。】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金夹批: 骇死人。】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
  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和尚曰:武二郎杀此奸夫淫妇,妙在从容次第,有条有理。若是一竟杀了二人,有何难事?若武二郎者,正所谓动容周旋巾礼者也,圣人圣人。
  又曰:我道周公尚非弟弟,武松方是弟弟。】
  【袁评:看此一篇,虽太公兵法、孔子春秋不是过也。如星斗灿烂,昭布森罗,风霜严寒,疏软髓骨,可敬可畏。】
  【王望如曰:武二打虎神威,其嫂不知惧,何九则知惧之。夫死者武大郎耳,而饮盛馔、赠缣金,则在西门庆,有不且惊且疑者乎?况郓哥茶肆一捉,彰彰在人耳目间,故借送丧偷骨殖,封识原银,留以待武二之铁证,而并不自首官司。其意者,武大阴魂有默相之者,不然何九团练智巧胡若斯之甚也!
  又曰:武二为兄报仇,朝家自有王法,何至白昼提刀,呼邻作证,既杀潘金莲,旋杀西门庆,而自取罪戾若此?盖县尹久为西门庆穿鼻,受脏枉法,恬不知怪,武松料仇不得报,又不可不报,故奋然以杀虎之手杀人,虽性命有所不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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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汉
序、小引第五才子书读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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