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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28.黃鶴樓與鳳皇臺
施蜇存 Shi Zhecun
黃鶴樓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
登金陵鳳皇臺
鳳皇臺上鳳皇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
現在選了兩首極著名的七言律詩。作者崔顥和李白是同時人。崔顥登武昌黃鶴樓,題了一首詩,寫景抒情,當時被認為是傑作。據說李白也上黃鶴樓遊覽,看見崔顥的詩,就不敢題詩,衹寫了兩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後來李白到南京,遊鳳凰臺,纔做了一首詩,顯然是有意和崔顥競賽。從此之後,歷代欣賞唐詩的人,都喜歡把這兩首詩來評比。議論紛紛,各有看法。現在我們也來欣賞這兩首詩,把前人各種評論介紹一下,然後談談我的意見。
崔顥,不知其字。汴州(今開封)人。開元十三年(公元七二五年)登進士第,纍官司勳員外郎,天寶十三載(公元七五四年)卒。《河嶽英靈集》說:“顥少年為詩,屬意浮豔,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鮑照、江淹,須有慚色。”崔顥的詩,現在衹存數十首,並沒有浮豔輕薄之作,可能已刪除了少年之作。《唐詩紀事》說他“有文無行”,似乎他的品德很壞,但到底如何“無行”卻不見於唐宋人記載。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中纔有具體的記載,說他“行履稍劣,好蒲博,嗜酒,娶妻擇美者,稍不愜即棄之,凡易三四。”原來衹是愛賭錢、喝酒、好色而已。說他“行履稍劣”也還公平,說他“有文無行”恐怕太重了。
黃鶴樓在武昌長江邊,是歷史上的名勝古跡。解放後建長江大橋,這座樓已拆除,預備換一個地方重建。因此拆除下來的建築材料都編號保存,聽說近來已在重建。
崔顥這首詩有不同的文本。第一句“昔人已乘白雲去”,近代的版本都是“昔人已乘黃鶴去”。唐代三個選本《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又玄集》,宋代的《唐詩紀事》、《三體唐詩》,元代的選集《唐音》,都是“白雲”,而元代另一個選集《唐詩鼓吹》卻開始改為“黃鶴”了。從此以後。從明代的《唐詩品匯》、《唐詩解》直到清代的《唐詩別裁》、《唐詩三百首》等,都是“黃鶴”了。由此看來,似乎在金元之間,有人把“白雲”改作“黃鶓”,使它和下句的關係扣緊些。但是晚唐的選本《又玄集》在詩題下加了一個註:“黃鶴乃人名也。”這個註非常奇怪,好象已知道有人改作“黃鶴”,因此註明黃鶴是人名,以證其誤。這樣看來,又仿佛唐代末年已經有改作“黃鶴”的寫本了。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又玄集》,是從日本傳回來。一九五九年由古典文學出版社據日本刻本影印,未必是原本式樣。這個註可能是後人所加,而不是此書編者韋莊的原註。《唐詩解》的著者唐汝詢在此句下註道:“黃鶴,諸本多作白雲,非。”他所謂諸本,是他所見同時代流行的版本。他沒有查考一下唐宋舊本,不知道當時的諸本,都作“白雲”。他武斷地肯定了黃鶴,使以後清代諸傢都跟着他錯了。此外,“春草萋萋”,唐宋許多選本均同,衹有《國秀集》作“春草青青”。從《唐詩鼓吹》開始,所有的版本都改作“芳草萋萋”了。可見這個字也是金元時代人所改。現在我們根據唐宋舊本抄錄。
黃鶴樓的起源,有各種不同的記載。《齊諧志》說:黃鶴樓在黃鶴山上。仙人王子安乘黃鶴過此山,因此山名黃鶴。後人在山上造一座樓,即名為黃鶴樓。《述異記》說:荀環愛好道傢修仙之術。曾在黃鶴樓上望見空中有仙人乘鶴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飲酒,飲畢即騎鶴騰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圖經》說:費文禕登仙之後,曾駕黃鶴回來,在此山上休息①。總之,都是道傢的仙話。有仙人騎黃鶴,在此山上出現,然後把山名叫做黃鶴山。有了黃鶴山,然後有黃鶴樓。或者是先有山名,然後有傳說。為了附會傳說,纔造起一座黃鶴樓。中國的名勝古跡,大多如此。但黃鶴是人名,卻毫無根據,這個註是鬍說。
自從唐汝詢否定了“白雲”之後,還有人在討論“白雲”與“黃鶴”的是非。於是金聖嘆出來助陣,在《選批唐才子詩》中,極力為“黃鶴”辯護。他說:
此即千載喧傳所云《黃鶴樓》詩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雲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雲,剛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於四之忽陪白雲,正妙於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未寫黃鶴,先已寫一白雲,則是黃鶴、白雲,兩兩對峙。黃鶴固是樓名,白雲出於何典耶?且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則豈有千載白雲耶?不足是當一噱已。
金聖嘆這一段辯解,真可當讀者一噱。他煞費苦心地辯論此句應為“黃鶴”而不是“白雲”,但是對於一個關鍵問題,他衹好似是而非地躲閃過去。我們以為崔顥此詩原作,必是“白雲”。一則有唐宋諸選本為證,二則此詩第一、二聯都以“白雲”、“黃鶴”對舉。沒有第一句的“白雲”,第四句的“白雲”從何而來?金聖嘆也看出這一破綻,覺得無以自解,就說:好就好在“有意無意,有謂無謂”。這是故弄玄虛的話。這四句詩都可以實實在在地按字面解釋,沒有抽象的隱喻,根本不是“有意無意,有謂無謂”的句法。所以我們說他講到這裏,便躲躲閃閃地把話支吾開去了。“昔人已乘白雲去”,是說古人已乘雲仙去,接着說今天此地衹剩下黃鶴樓這個古跡。第三、四句又反過來說:黃鶴既己一去不返,樓上也不再見到黃鶴,所能見到的衹是悠悠白雲,雖然事隔千年,白雲卻依然如故。四句之中,用了兩個“去”字,兩個“空”字,完全是“有意”的、“有謂”的。總的意思,衹是說:仙人與黃鶴,早已去了;山上的樓臺和天上的白雲卻依然存在。“空”字有徒然的意思,在這千年之中,沒有人再乘白雲去登仙,所以說這些白雲是徒然地悠悠飄浮着。金聖嘆又以為“白雲”與“黃鶴”不能對峙,因為黃鶴是樓名,而白雲沒有出典。這個觀點也非常奇怪。第一,律詩的對偶,衹要求字面成對,並不要求典故必須與典故成對。按照聖嘆的觀念,則李商隱詩“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馬嵬二首》之二)牽牛是星名,駐馬又是什麽?豈非也不能對嗎?第二,如果一定要以典故對典故,那麽,此句中的“白雲”,正是用了西王母贈穆天子詩中的“白雲”②的典故,聖嘆不會不知道。第三,在這首詩中,“白雲”和“黃鶴”不是對峙,而是雙舉。唐人七言律詩中,常見運用這一手法。這四句詩,如果依照作者的思維邏輯來排列,應該寫成:
昔人已乘白雲去,——白雲千載空悠悠。
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餘黃鶴樓。
原詩第一句的“白雲”和第三句的“黃鶴”是虛用,實質上代替了一個“仙”字。第二句的“黃鶴”和第四句的“白雲”是實用,表示眼前的景物。經過這樣一分析,誰都可以承認原作應該是“乘白雲去”,而金聖嘆卻說:“白雲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豈有千載白雲耶?”這話已近於無賴。依照他的觀念,昔人既己乘白雲而去,今天的黃鶴樓頭就不該再有白雲了。文學語言有虛用實用之別,聖嘆似乎沒有瞭解。
元稹有一首《過襄陽樓》詩,以“樓”與“水”雙舉,今附見於此,作為參考:
襄陽樓下樹陰成,荷葉如錢水面平。
拂水柳花千萬點,隔樓鶯舌兩三聲。
有時水畔看雲立,每日樓前信馬行。
早晚暫教王粲上,庾公應待月華明。
此詩接連三聯都用“樓”與“水”,而彼此都沒有呼應作用,手法還不如崔顥嚴密。而金聖嘆卻大為稱贊,評雲:“一時奇興既發,妙筆又能相赴。”由此可見聖嘆評詩,全靠一時發其“奇興”,說到那裏是那裏,心中本無原則。他的《選批唐才子詩》,儘管有不少極好的解釋,但前後自相矛盾處也很多。
這四句詩雖是七律的一半,但是用雙舉手法一氣呵成,並無起承的關係。況且第三,四句又不作對偶,論其格式,還是律詩音調的古詩。下面第五、六句纔轉成律詩,用一聯來描寫黃鶴樓上所見景色:遠望晴朗的大江對岸,漢陽的樹木歷歷可見。江中則鸚鵡洲上春草萋萋,更是看得清楚。可是,一會兒已到傍晚,再想眺望得遠些,看看家乡在何處,這時江上已籠罩着煙霧,看不清了,叫人好不愁惱。這樣就結束了全詩。
方回(字虛𠔌)說:“此詩前四句不拘對偶,氣勢雄大。”(《瀛奎律髓》)李東陽(字賓之)說:“然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此篇律間涉古,要自不厭。”(《懷麓堂詩話》)吳昌祺說:“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絶唱,何獨李唐。”(《刪訂唐詩解》)以上三傢,都註意於詩體。前四句不對,平仄也不很粘綴,是古詩形式。後四句忽然變成律詩。這種詩體,在盛唐時期,還是常見的,正是律詩尚未定型的時期的作品,並不是作者的特點。“氣勢雄大”,成為“千秋絶唱”,其實與詩體無關。這首詩之所以好,衹是流利自然,主題思想表現得明白,沒有矯作的痕跡。在唐詩中,它不是深刻的作品,但容易為大衆所欣賞,因而成為名作。
李白的詩,絶大多數也是這樣的風格,所以他登上黃鶴樓,看到壁上詩牌上崔顥這首詩,感到自己不易超過,就不敢動筆。但是他還寫了一首《鸚鵡洲》,其實可以說是《黃鶴樓》的改名,卻寫得不好,後世也沒有人註意。大概他自己也有些喪氣,心中不平,跑到南京,遊鳳凰臺,再刻意做了一首,纔夠得上和崔顥競賽的資格。
鳳凰臺在南京西南鳳凰山上。據說劉宋元嘉年間曾有鳳凰棲止在山上,後來就以鳳凰為山名。李白在唐明皇宮中侍候了一陣皇帝和貴妃,被高力士、楊國忠等人說了許多背話,皇帝對他開始有點冷淡。他就自己告退,到齊、魯、吳、越去旅遊。在一個月夜,和友人崔宗之同上鳳凰臺。最初的感想和崔顥一樣:曾經有過鳳凰的臺,現在已不見風凰,衹剩一座空臺,臺下的江流還在滔滔東流。第二聯的感想是崔顥所沒有的,他想起:金陵是東吳,東晉兩朝的國都,如今吳大帝宮中的花草早已埋在荒山上小路邊,晉朝的那些衣冠人物也都成為纍纍古墓了。“花草”是妃嬪、美人的代詞,“衣冠”是貴族人物的代詞。這一聯使這首詩有了懷古的意味,如果順着這一思路寫下去,勢必成為一首懷古詩了。幸而作者立即掉轉頭來,看着眼前風景:城北長江邊的三山,被雲霧遮掩了一半;從句容來的一道水,被白鷺洲中分為二,一支流繞城外,一支流入城內,就成為秦淮河。不說山被雲遮了半截,而說是半個山落在天外。一則是為了要和下句“白鷺”作對,二則是埋伏一個“雲”字,留待下文點明。“二水中分白鷺洲”,其實是白鷺洲把一水中分為二,經過藝術處理,鍛煉成這樣一聯。這一聯相當於崔顥的“晴川,春草”一聯。最後一聯結尾,就和崔顥不同了。李白說:總是由於浮雲遮掩了太陽,所以無法望到長安,真叫人好不愁惱。
崔顥因“日暮”而望不到“鄉關”,他的愁是旅客遊子的多愁。李白因“浮雲蔽日”而望不到長安,他的愁屬於那一類型?這裏就需要先明白“浮雲”、“太陽”和"長安”的關係,以及它們在文學上的比喻意義。古詩有"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二句,這是“浮雲蔽日”被詩人用作比喻的開始。《陸賈新語》有一句“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蔽日月”。這是把浮雲比為姦邪之臣,把日月比為賢能之臣。此外,太陽又是帝王的象徵。《詩經》裏就有“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就是人民把太陽來代表君王的。因此,“浮雲蔽日”有時也用以比喻姦臣蒙蔽皇帝。《世說新語》裏記了一個故事:晉明帝司馬紹小時,他父親元帝司馬睿問他“還是長安近呢,還是太陽近?”這位皇太子回說:“太陽近。”皇帝問是什麽理由。他說:“現在我擡眼衹見太陽,不見長安。”原來他的所謂太陽,指的是皇帝,他的父親。從這個故事開始,“日”與“長安”又發生了關係。李白這兩句詩,是以這些傳統比喻為基礎的。“浮雲蔽日”是指高力士、楊國忠等人蒙蔽明皇。“長安不見”是用以表示自己不能留在皇城。這樣講明白了,我們就可知李白的愁是放臣逐客的愁,是屈原式的政治性的愁。
這兩首詩,在文學批評傢中間引起了優劣論。嚴羽認為:“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摟》為第一。”(《滄浪詩話》)劉剋莊說:“今觀二詩,真敵手棋也。"(《後村詩話》”)方回說:“太白此詩,與崔顥《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瀛奎律髓》)這是宋元人的意見。顧璘評《黃鶴樓》詩曰:“一氣渾成,太白所以見屈。”(《唐音》)王世懋以為李白不及崔顥。他的理由是:二詩雖然同用“使人愁”,但崔顥用得恰當,李白用得不恰當。因為崔顥本來不愁,看到江上煙渡,纔感到鄉愁。這個“使”字是起作用的。李白是失寵之臣,肚子裏早已裝滿愁緒,並非因登鳳凰臺纔開始感到愁,他這個“使”字是用得不符合思想情緒的現實的。(見《蓺圃擷餘》)徐獻忠評曰:“崔顥風格奇俊,大有佳篇。太白雖極推《黃鶴樓》,未足列於上駟。”(《唐音癸簽》引)這都是明代人的意見。吳昌祺批李白詩道:“起句失利,豈能比肩《黃鶴》。後村以為崔顥敵手,愚哉。一結自佳,後人毀譽,皆多事也。”(《刪訂唐詩解》)這意思是說李詩起句不及崔詩,故沒有與崔詩“比肩”的資格。但又暗暗地針對王世懋說,結句是好。金聖嘆對李白此詩,大肆冷嘲。他說:“然則先生當日,定宜割愛,竟讓崔傢獨步。何必如後世細瑣文人,必欲沾沾不捨,而甘於出此哉。”這是幹脆說李白當時應該藏拙,不必作此詩出醜。瀋德潛評崔詩云:“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詩別裁》)這一評語是恭維得很高的。他又評李白詩云:“從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謂摹仿司勳,恐屬未然。”這是為李白辯解,說他不是摹仿崔顥,而是偶然相似。以上是清代人的意見。此外肯定還有許多評論,不想再費時間去收集了。
大概《黃鶴樓》勝於《鳳凰臺》,這是衆口一辭的定評。《鳳凰臺》能否媲美《黃鶴樓》,這是議論有出入的。到金聖嘆,就把《鳳凰臺》一筆批倒了。現在我們把這兩首詩放在一起作出評比。我以為,崔詩開頭四句,實在是重複的。這四句的意境,李白衹用兩句就說盡了。這是李勝崔的地方。可是金聖嘆《選批唐才子詩》卻說:
人傳此詩是擬《黃鶴樓》詩。設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蓋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今先生豈欲避其形跡,乃將“去”、“空”縮入一句。既是兩句縮入一句,勢必句上別添閑句,因而起雲:“鳳凰臺上鳳凰遊”,此於詩傢賦、比、興三者,竟屬何體哉?
吳昌祺也跟着說:“起句失利,豈能比肩《黃鶴》?”可見他們都認為李白此詩起句疲弱,不及崔作之有氣勢。其實他們是以兩句比兩句,當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崔作第三、四句的內容,李詩已概括在第一、二句中,而李詩的第三、四句,已轉深一層,從歷史的陳跡上去興起感慨了。方虛𠔌說:“此詩以《鳳凰臺》為名,而詠鳳凰臺不過起語兩句,已盡之矣。”方氏此說有可取處,不過他沒有說得透徹。他肯定李詩衹用兩句便說盡了崔詩四句的內容,故第一句並不是金聖嘆所說的閑句。詩傢用賦比興各種表現手法,不能從每一句中去找。李詩前四句是賦體,本來很清楚。“鳳凰臺上鳳凰遊”雖然是一句,還衹有半個概念,聖嘆要問它屬於何體,簡直可笑。請問《詩經》第一篇第一句“關關雎鳩”屬於何體,恐怕聖嘆也答不上來。方虛𠔌的評語是指出李白用兩句概括了鳳凰臺的歷史和現狀,而崔顥卻用了四句。但是他把話說錯了,使人得到一個印象,仿佛下面六句就與風凰臺無關了。一個“不過”,一個‘已盡”,都是語病。這個語病,又反映出另外一個問題,這裏順便講一講。
詩人作詩,一般都是先有主題思想。主題思想往往是偶然獲得的,可以說是一剎那間涌現的“靈感”。這個主題思想經過仔細組織,用適當的形象和辭藻寫成為詩,然後給它安上一個題目。題目可以說明作品的主題,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也可以不透露主題,例如《登金陵鳳凰臺》;更簡單些,例如《黃鶴樓》。不透露主題的詩題,對詩的內容沒有約束。在“黃鶴樓”這樣的詩題下,可以用賦的手法描寫黃鶴樓,也可以用比興的手法藉黃鶴樓來感今、懷古、抒情或敘事。方虛𠔌說李白用起語兩句詠盡了鳳凰臺,這是他把這首詩看成詠物詩似的,兩句既已詠盡,以下六句豈非多餘。崔顥的四句,李白的兩句,都衹是全詩的起句,還沒有接觸到主題。句“盡”或“不盡”,都沒有關係,甚至“詠”或“不詠”,也沒有關係。作者,尤其是讀者,都不該拘泥於詩題。蘇東坡說過:“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就是對這種情況而言。例如做一首詠梅花的詩,如果每句都寫梅花,絶不說到別處去,這就可知作者不是一位詩人。所以我說,李白以兩句概括了鳳凰臺,在藝術手法上是比崔顥簡練,但不能說是詠盡了鳳凰臺。
崔顥詩一起就是四句,占了律詩的一半,餘意便不免局促,衹好以“睛川春草”兩句過渡到下文的感慨。李詩則平列兩聯,上聯言吳晉故國的人物已成往事,下聯則言當前風景依然是三山二水,從這一對照中,流露了撫今悼古之情,而且也恰好闡發了起句的意境。
最後二句,二詩同以感慨結束,且同用“使人愁”。二人之愁緒不同,我們已分析過。崔顥是為一身一己的歸宿而愁,李白是為姦臣當道,賢者不得見用而愁。可見崔顥登樓望遠之際,情緒遠不如李白之積極。再說,這兩句與上文的聯繫,也是崔不如李。試問“晴川歷歷,春草萋萋”與“鄉關何處是”有何交代?這裏的思想過程,好象缺了一節。李白詩的“三山二水"兩句,既承上,又啓下,作用何等微妙!如果講作眼前風景依然,這是承上的講法;如果講作山被霎遮,水為洲分,那就是啓下的講法。從雲遮山而想到雲遮日,更引起長安不見之愁,思想過程,豈非表達得很合邏輯?而上下聯的關係,也顯得很密切了。蕭士贇註曰:“此詩因懷古而動懷君之思乎?抑亦自傷讒廢,望帝鄉而不見,乃觸景而生愁乎?太白之意,亦可哀也。”這解釋也完全中肯。因懷古而動懷君之思,“三山二水”兩句實在是很重要的轉折關健。
由此,我們可以做出結論:李白此詩,從思想內容、章法、句法來看,是勝過崔顥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詩的痕跡,也無可諱言。這决不是象瀋德潛所說的“偶然相似”,我們衹能評之為“青出於藍”。方虛𠔌以為這兩首詩“未易甲乙”,劉後村以李詩為崔詩的“敵手”,都不失為持平之論。金聖嘆、吳昌祺不從全詩看,衹拈取起句以定高下,從而過分貶低了李白,這就未免有些偏見。
一九七八年六月八日
①此條見《唐詩鼓吹》郝天挺註中所引
②西王母贈別穆天子詩云:“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見《穆無子傳》)亦以白雲起興,希望穆天子能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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