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二十七)朱子之四書學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之經學,以下當續述朱子之四書學。
  在宋代理學家心中,四書學亦即是經學,而四書地位,尚尤較其他諸經為重要。首先提出四書而賦以極崇高之地位者為二程,朱子畢生,於四書用功最勤最密,即謂四書學乃朱子全部學術之中心或其結穴,亦無不可。
  《大學》是否當分經傳,其所謂經,是否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所謂傳,是否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中庸》是否為子思所著以授孟子。古代儒傢傳統,是否乃是孔曾思孟一綫相承,如二程之所言,朱子之所定。此皆大有論辨餘地。但四書結集於程朱,自朱子以來八百年,四書成為中國社會之人人必讀書,其地位實已越出在五經之上。而讀四書,則必兼讀朱子之《論》《孟》集註與《學》《庸》章句,已定為元明清三代朝廷之功令。據此事實,朱子四書學所影響於後代之深且大,亦可想見。本章則衹略述朱子完成此四書集註與章句之經過。
  朱子有言:
  語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經工夫多,得效少。
  此一條,即已把宋以下之孔孟並重代替了漢以下之周孔並重,把四書地位來代替了五經地位。換言之,乃是把當時之理學來代替了漢唐之經學。所謂六經工夫多,得效少,據上述朱子經學一章,已可明得其大概。至謂語孟工夫少,得效多,此語似更易明白,不用多講。但朱子一生所用於語孟之工夫實不少。較其所用於五經者,實更多出百倍。朱子乃是效法漢儒經學工夫而以之移用於語孟,逐字逐句,訓詁考據,無所不用其極,而發揮義理則更為深至。我所謂朱子乃給經學與理學而一之者,亦於此益見。蓋朱子之四書學,乃是其理學之結晶,同時亦是其經學之結晶。朱子以前之理學家,其說語孟,多是以孔孟語作一起頭,接着自發己意,缺乏了一種經學精神,其勢將使理學與儒傢傳統脫節,亦如先秦諸子之自成一傢而止。朱子四書學,重在即就語孟本文,務求發得其正義,而力戒自立說。而後孔孟儒傢大傳統,得以奠定。此即是一種經學精神。然在朱子語孟集註學庸章句中,終不免有許多自立說之處,此乃是一種理學精神。故曰朱子之四書學,乃是給經學與理學而一之。使經學益臻於邃密,理學益臻於深沉。
  朱子年十三四時,即從其父鬆韋齋獲聞二程說語孟義。至年三十四,成為《論語要義》一書,是為朱子四書學之最先著作。先乃遍求古今諸儒說,合而編之。後則獨取二程與其門人朋友數傢之說,而曰毋牽於俗學,毋惑於異端,此為朱子獨遵二程以求孔孟大義之第一步。
  至朱子四十三歲,又成《論孟精義》。此書仍如《論語要義》,獨取二程及其朋友門人凡九傢之說。惟由《論語》擴及《孟子》,又改要義稱精義。然當註意者,朱子至其時,仍衹采前人說,不自立意。又於二程門下諸傢,謂其淺深疏密毫釐之間,不能無少異於二程。然又謂讀語孟,不可便謂其所收諸傢精義都不是,都廢了,須藉它做階梯去尋求。此時朱子在大體上,仍是從程門上窺二程,從二程上窺孔孟。惟於程門諸儒,已漸悟其有失師旨。
  至朱子四十八歲時,《論》《孟》集註《或問》成書。此時,朱子已認《精義》中說得沒緊要處多,故衹約其精粹妙得本旨者為《集註》,又疏其所以去取之意為或問。至是而朱子始自出手眼,尤於二程門下諸傢說多所擺棄。
  《或問》中於諸傢說多有駁正,為恐使學術風氣趨於輕薄,故不以示人,獨在其門人間私相傳錄。但其後《集註》屢有刪改,《或問》不及隨之不斷增修,故遂中止。今於朱子四十八歲後《集註》之不斷刪改,與其對諸傢之續多駁正處,衹有讀《語類》,尚可窺尋其一二。
  前所收之精義,至朱子五十一歲時,又改稱為要義。蓋至其時,朱子已見所收精義未必精,而仍不要都廢了,故又改稱要義,乃與其三十四歲時作為《論語要義》時取名要義之意又不同。蓋先之稱要義,表其重視。後稱精義,表其更重視。後又改稱要義,則表其不復如稱精義時之重視。反復之間,卻可表出朱子學識思想之與年而俱進。
  今再綜述此一番經過,其先為《要義》與《精義》,皆是一依二程為主,而旁及二程之朋友與門人者,最多衹九人。嗣為《集註》,乃始自出手眼。其《論》《孟》集註與其《學》《庸》章句之最後定稿,徵引諸傢,自漢以下凡五十餘人。專就《論語集註》言,亦有三十余家。較前為《精義》時增出甚多,此是一大轉變。又其引諸傢,或因其說有病,而加增損改易,非其本文,此已不得專以會集諸傢視之。又有同時引兩說,因其皆通,故並存之,惟每以列前者為稍勝。又於註下用圈,圈下復有註,則多認為是文外之意,衹於正文有發明,或是通論一章意。其價值自不如圈上之註為正式闡明孔孟本旨者之更重要。而所引二程說,亦多列在圈下,此是朱子亦不認二程說為盡得孔孟之本旨與正義也。故朱子又自說:
  集註乃集義之精髓。
  集義乃是精義要義之最後改名。此時乃既不稱精,亦不稱要,衹稱集義,則衹是集此諸傢之說而已。自有理學,伊洛以來,談孔孟義之諸傢說中,《集註》則為其最後之精髓,此為朱子之自負語。蓋至其時,朱子乃始自信能直從孔孟闡孔孟,與以前之必從二程上窺孔孟者有不同。
  朱子又曰:
  某於論孟,四十餘年理會,中間逐字稱等,不教偏些子。
  此在兩漢經學諸傢中,似乎亦無人真能如此用心。
  又曰:
  某舊時用心甚苦。思量這道理,如遇危木橋子,相去衹在毫發之間,纔失腳,便失落下去。聖人說一字是一字,自傢衹平著心去秤停他,都使不得一毫杜撰,衹順他去,如今方見分明。
  此乃朱子六十一歲時語。其先是從伊洛諸儒語中求孔孟,至是乃從孔孟自己語中求孔孟,又仔細從一字一字上求,要如在秤上稱,不高些,不低些。自說到今時,方略見得道理恁地。但朱子自六十一歲後,《集註》《章句》尚是不斷修改。至六十八歲時又說:
  今年頗覺勝似去年,去年勝些前年。
  是年元旦,朱子在其藏書閣下東楹書曰:
  周敬王四十一年壬戌,孔子卒。至宋慶元三年丁巳,一千六百七十六年。
  據此楹書,可以想見朱子當時之心情,上追一千六百七十六年而重見古聖人之大義,此其躊躇滿志為何如。而《集註》《章句》,此下仍是不斷有修改。但朱子又說:
  三十年前長進,三十年後長進得不多。
  此是朱子六十九歲時語。三十年前,乃是朱子從童蒙初學直到《論語要義》成書,而又轉步走嚮《論》《孟》集註、《學》《庸》章句路上來。此時立基礎,開識見,逐年長進。三十年後,乃是《論》《孟》集註成書,而一路一字一字稱等,不教偏些子,常如在危木橋上行去,一失腳便落下,故謂長進得不多。朱子此條語,或可說在當時,並不專為其四書學言,然四書學乃是朱子畢生學問一主要骨幹,以此說朱子此條意,應無大誤。朱子先又曾說五十後長進不多,五十後正是《論》《孟》集註初稿完成後兩年,故知此數條主要皆是指此一事言。
  朱子又說:
  某嘗說,自孔孟滅後,諸儒不仔細讀得聖人之書,衹是自說他一副當道理,硬將聖人經旨說從他道理上來。聖賢已死,又不會出來和你爭。正如人販私????,擔私貨,須用求得官員一兩封書,掩頭行引,方敢過場務,偷免稅錢。今之學者正是如此。
  此為朱子最晚年語。其時理學風氣好自立說,而多錯解古人意,朱子譬之如販私????漢。其目為《四書集註章句》,則正是要為聖人來爭此道理。又說:
  中庸難說。緣前輩諸公說得多了,其間盡有差舛處,又不欲盡駁難他底,所以難下手。不比大學,都未曾有人說。
  又曰:
  理學最難。可惜許多印行文字,其間無道理底甚多,雖伊洛門人亦不免。
  朱子於經學,不欲盡量發疑,恐倒了六經。其於四書學,亦不欲盡量駁難當時諸儒說話,恐使學風轉薄,其實亦恐將倒了理學。理學與經學之主要集中點,應在能發明孔門義理。朱子四書學,正是在此一目標上努力。再細論之,朱子於四書,惟於《論語》一書無間然,於《孟子》《學》《庸》三書,亦尚時有所評隲。惟今讀其《集註》《章句》,似是衹將古人言語重述一過,無己見,無創論,在朱子像是僅作一引渡人,衹教人對此四書,一字一句,明得其意義所指而已。然而碎義與大道並呈,聖言與己見交融,苟非細參,實難深解。若更能進而遍讀朱子之文集,又先之以《或問》,繼之以《語類》,可以見其錙銖必較,毫釐必爭,麯折遞進之經過。並有同一條註文,二十餘年來,屢經修訂改易,即今可考,有達於四五次以上者。直至其臨卒前三日,尚修改《大學·誠意》章註,此則為人人皆知之事。
  然朱子為《四書集註章句》,雖常戒人要一依本文正義,勿下己意,而朱子本人亦明明多自下己意處。如《論語》得罪於天無所禱也,《集註》天即理也四字,明屬朱子意,非孔子意,已在前說過。又如《大學》,《格物補傳》一百三十四字,朱子自稱是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其實重要處仍是朱子意,非程子意,此亦在前論過。又如《論語》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一語十字,此在文字上似無難解處,而《集註》花了一百三十七字來解此十字。此非自發己見而何?然朱子為此一百三十七字,幾經麯折迂回,大段改動可考者有四次,此外尚有改動一二字一二句者不計。至其費了幾許文字言說,散見於《文集》《語類》,來對此十字所涵藴之義理作發揮,作辨難,更是不計其數。
  即就上述三事言,此皆當時理學上重要問題所在。理學興起,本為復興儒學,並亦極多新義。而流弊所及,大傢競創新義,不免於孔孟大傳統精神時有走失。朱子四書學主要工作,乃在發明孔孟精義,而使理學新說與孔孟精義緊密貫通。其《集註》《章句》中,所包理學新義極豐富。朱子亦屢言,程張所說,有為孟子所未曾道及者。朱子僅求以理學來擴新儒學,卻不喜理學於儒學中有走失。所謂擴新與走失,則亦一衡之於義理之至當,非是孔孟所未言,即認之為走失。故朱子之四書學,一面極富傳統精神,另一面則又極富創造精神。凡屬理學新義之有當於創造性者,朱子亦已盡量納入其《四書集註》與《章句》中。凡朱子認為於孔孟大傳統有走失而無當於創造性者,雖程張所言,亦不闌入。或則僅收於圈外,不列入註之正文。使讀者辨別其雖有發明,而非本義。故其《集註》與《章句》,實乃朱子自出手眼,確然成為一傢之言,縱謂皆是朱子之自出己意,亦無不可。惟朱子自認其一傢言,於孔孟大傳統有創新,無走失,如是而已。若使後人能繼續獲有創新,則朱子《四書集註》與《章句》,自亦可謂其中尚未一一盡臻於定論。即如上述吾與點也一百三十七字長註,其實是朱子受了明道影響擺脫未盡,後來黃震東發另作一說,始為獲得了孔子當時之真意。若使朱子復起,亦將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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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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