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孔子 Confucius   》 第28节：第四章(7)      高光 Gao Guang

　　勾践大声叫，学狗叫，他叫嚷：我是狗，我是吴王的一条狗，我是一条狗！勾践狗，勾践是狗！
　　三个人满面是泪。
　　公冶长觉得，应与子贡好好谈谈，他仍处在与勾践交谈的兴奋中，进帐内看子贡，子贡正躺在越王女的怀里，春光无限。他郑重地说：君子不从别人危难中得好处，你这样做，就不是夫子教诲的。子贡，你对吴王说的是霸业，讲的是生意经，不是夫子的仁义之术。子贡笑嘻嘻：子长，你是不是看竹简看傻了？我要对吴王说仁义之术，他早就宰了你我，你以为他喜欢仁义之术吗？他在等什么，你明白吗？他等一个来说出他心事的人，等一个能说出他内心安排的人。他心机深沉，不想自己讲出来这主意，他明白，这是玩火，把勾践养在吴国，或许是祸，但夫差的玩心太大了，他想玩，没人说出他的主意，他心中不快，我只是说出了他想怎么做而已。公冶长说：夫子说，以仁义治国，仁者爱人，庶民百姓各得其所，天下大治。我与越王谈，他也相见恨晚，要是早得了夫子的仁义治国之术，怎会有今日之败？子贡大笑，他看着越王女，笑说道：我不信，你信吗？公冶长很倔强：子贡，你说，你是不信夫子的话，还是不信越王？子贡说，我相信夫子。公冶长大声问：那你是不相信越王啦？两人对视，久久不语。越王女幽幽地说：我也不相信越王。
　　公冶长与子贡都看越王女，她的眼珠子很清亮，有这么清纯秀眸的人不会说谎。
　　孔子应田成子之约，到了齐国国都临淄。看到街头上人流攒动，如梭如织，孔子很高兴，满面是笑。子路问：夫子，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呢？孔子说：子路啊，人越多，国越大，力量就大，办事也就方便许多。看到齐这样的大国，人真多，真是挥袂连云，洒汗如雨啊。想当年周武王大封诸侯时，泱泱大国，何等气派啊？颜回说，当年分封诸侯时，武王、成王也想到，大国做诸侯，小国成附庸，上下有序，后来怎么乱了套呢？孔子说：人心不足，小国总想变大，大国更想图霸，眼里瞅着帝王业，像是楚子一样，醒时梦里惦念着那帝王之鼎，到了大周朝上，只问鼎，他想做皇帝呢。
　　正说话间，忽地看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飞速过街。街上人人急忙闪避，一个孩子跑不及，正要被碾轮下。子路大叫：危险！刚要上前，但见车上飞下一人，那人扯开了孩子，把他掷在路旁，大叫：别挡我车！又跳上车，车疾速过街。孔子问路边一人，说：这是齐国的三勇士之一古冶子，他有的是力气呢，曾下海搏杀蛟龙，君侯最喜欢他们三勇士了。
　　再向前走，看到人群拥挤昂头，似在观瞧什么景儿。使子路去问，说是在这里砍受刑罚犯人的脚。孔子马上就想到了曲微，想到她在阙里家中，与亓官氏和两个女孩儿相处，也不知是不是快活，孔子的心底里还是盼望着她能快活些的。没人时她也偷偷地唱歌，唱的是情歌，那些情歌火辣辣的，孔子听了也心惊肉跳，想劝曲微，在他家里别唱这些情歌，但曲微斜眄着眼，瞪着他，他说不出话来。不知怎么，他忽地想起了阳虎，在阳虎面前，他也很难说话，阳虎那些话语让他感受到语言的卑琐与肮脏，语言成为一种企图，表白使人变得苟且、巴结时，就肮脏了，龌龊了。曲微不是这样，她只是咄咄逼人，一心要用自己的存在令孔子不安，提醒他良心上该承受不安。
　　子路说：是犯人受刑，正要砍脚，我们看看吧？
　　台子很高，台上有几个行刑的刽子手，正张罗着要砍犯人的脚，这里不像是行刑处，反像是一个大交易的市场。有人在一旁叫嚷：看啊，看，假脚是梨木的，你安上这只假脚，人是香的，不光有香料的香气，还有木料的香气，男人有这香气，就是没一只脚，女人也喜欢你啊。看哪，这是紫檀木的假脚，小巧啊，看哪，你一看这只假脚，包你就爱上了它！五个重钱，五个重钱，刀币，刀币啊！再看那边，刽子手正与要砍脚的囚犯家人商量，你要砍几分高？你有钱交，便从你的脚下砍去一层脚板，你还有脚踝，有脚跟。要没钱交，便砍得重些，只剩下了一根骨棒棒，整个脚没了，连踝骨也砍掉。周围看的人都跟着笑闹，跟着起哄，叫嚷，像是闹市集。有人叫：犯人家愿出五十个钱，只砍一个脚面！有人叫嚷：我家没钱啊，能不能少砍一点儿？刽子手很公允，说：你有钱呢，就砍得少。你没钱，就砍得狠一点儿，你买一只假脚，先量好了，得买合适的。你去那边，先定好假脚。更有人在一旁卖药，叫嚷：金创药啊金创药；有人自从神农尝百草，最好的药便产生了，你看啊，涂上这金创药，包你好好穿假脚，用不上三天五日，便能满街跑。从临淄的这头跑到另一头，不歇气地跑！
　　这里是一个市集，古时人类开创了它，日中为市，到了日头爬至头顶时，人便齐集大场上，拿自己的渔猎换谷物，换粮食，换米面，换日常用物。孔子深知集市的意义，它是人们交流的满足与生命的补充，一次集市无异于又一次渔猎耕耘。但看着这个行刑台，孔子的血从脚下慢慢流淌，像是渐渐流尽了，不复有鲜血，他的心跳极缓，强行勒住他的心，不许它跳动。孔子注意到所有人的面孔，这些面孔使他触目惊心，有人正饱受摧残，大声嗥叫，十分痛苦，肢体与生命转瞬间变成畸形，脸面上那痛苦极为强烈。身旁正有人大叫大嚷，在做生意，卖假脚，商量如何安装假脚；有人在卖药，为安假脚者先涂上药；有人在叫嚷换钱，用齐刀币换金子，换各国的钱。刽子手也与人商议如何弄钱，如何作弊。有人欢乐有人哭号。
　　正在这时，从台侧上来一个壮汉，他大呼：谁来行刑？台下的孩子们更欢呼起来：田开疆！田开疆！众人呼吼，有人爬至台侧给他跪下：田勇士，你是齐国最英勇的勇士，饶过我的儿子吧？我没钱，你少砍一点儿，好不好？田开疆说：我没法儿答应你，谁都知道，我一向执法严正，不会答应你的。只你没有钱买假脚，我帮你。谁给钱买他砍下的废脚？有人答应。田开疆叫：拿钱来，拿钱来，先为我替他拿钱，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人吵吵嚷嚷，只是一会儿，便砍完了十几个人的脚，嗥叫，吵嚷，再有亲人上来背着，犯人都走了，只剩下呆呆站着的孔子与他的弟子。
　　子路扯着孔子：夫子，夫子，走啊，我们走吧？但他扯不动孔子。
　　孔子的脸上有大悲哀，那痛苦像他也被砍去了一只脚，也正有人商议如何卖与他假脚，正有人在议决如何砍他的脚，砍得多一点儿还是少一点儿。孔子走不动了。颜回急得大叫：夫子，夫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孔子站着，他一步也走不动了，冷凝成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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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昆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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