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孽海花   》 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      曾樸 Ceng Piao    金天羽 Jin Tianyu

  話說皇后聽了那宮娥的一番話,雖不曾明說,但言外便見得這件事,不是萬歲爺,沒有第二個人敢幹的。一時又氣、又怒、又恨、又羞、又怨,說不出的百千煩惱,直攻心窩,一口氣轉不過來,不知不覺地悶倒了。大傢慌做一團,七手八腳地捶拍叫喚,全不中用。皇后梳頭房太監小德張在外頭得了消息,飛也似奔來,忙喊道:“你們快去皇后的百寶架裏,取那瓶竜腦香來。”一面喊,一面就在竜床前的一張朱紅雕漆抽屜桌上,捧出一個嵌寶五彩鏤花景泰香爐,先焚着了些水沉香,然後把宮娥們拿來的竜腦香末兒撒些在上面。一霎時,在裊裊的青煙裏,揚起一股紅色的煙縷,頓時滿房氤氳地布散了一種說不出的奇香。小德張兩手抖抖地捧着那香爐,移到皇后坐的那張大椅旁邊一個矮凳上,再看皇后時,直視的眼光慢慢放下來,臉上也微微泛紅暈了,喉間嘓嘓嘟嘟地響,眼淚漉漉地流下來,忽然嗯的一聲,口中吐出一塊頑痰,頭衹往前倒。宮娥忙在後面扶着。小德張跪着,揭起衣襟,承受了皇后的吐。皇后這纔放聲哭了出來。大傢都說:“好了,好了。”皇后足足哭了一刻多鐘,歘地灑脫宮娥們,很有力地站了起來,一直往外跑,宮娥們拉也拉不住,衹認皇后發了瘋。小德張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三腳兩步抄過皇后前面,攔路跪伏着,奏道:“奴才大膽勸陛下一句話,剛纔宮娥們說萬歲爺早上玩的把戲,不怪陛下要生氣!但據奴才愚見,陛下倒不可趁了一時之氣,連夜去驚動老佛爺。”皇后道:“照你說,難道就罷了不成?”小德張道:“萬歲爺是個長厚人,决想不出這種刁鑽古怪的主意,這件事一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的。”皇后道:“宮裏誰和我有仇呢?”小德張道:奴才本不該鬍說,衹為天恩高厚,心裏有話也不敢隱瞞。陛下該知道寶妃和萬歲在大婚前的故事了!陛下得了正宮,寶妃對着陛下,自然不會有好感情。萬歲爺不來正宮還好,這幾天來了,哪裏會安穩呢!這件事十分倒有九分是她的主意。”皇后被小德張這幾句話觸動心事,頓時臉上飛起一朵紅雲,咬着銀牙道:“這賤丫頭一嚮自命不凡地霸占着皇帝,不放朕在眼裏,朕沒和她計較,她倒敢嚮朕作崇!得好好兒處置她一下子纔好!你有法子嗎!你說!”小德張道:“奴才的法子,就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請陛下就把那小白狗裝在禮盒裏,打發人送到寶妃那裏,傳命說是皇后的賞賜。這個滑稽的辦法,一則萬歲爺來侮辱陛下,陛下把它轉敬了寶妃,表示不承受的意思;二則也可試出這事是不是寶妃的使壞。若然於她無關,她豈肯平白地受這羞辱?不和陛下吵鬧?若受了不聲不響,那就是賊人心虛,和自己承認了一樣。”皇后點頭道:“咱們就這麽幹,那麽你明天好好給我辦去!”小德張諾諾連聲地起來。皇后也領着宮娥們自回寢宮去安息,不提。
  如今且說清帝這回的臨幸宜蕓館,原是敷衍他父王的敦勸,萬分勉強,住了兩夜,實在冷冰冰沒甚動彈。照宮裏的老規矩,皇帝和後妃交歡,有敬事房太監專司其事:凡皇帝臨幸皇后的次日,敬事房太監必要跪在帝前請訓。如皇帝曾與皇后行房,須告以行房的時間,太監就記在册上,某年月日某時,皇帝幸某皇后;若沒事,則說“去”。在園裏雖說比宮裏自由一點,然請訓的事仍要舉行。清帝這回在皇后那裏出來,敬事房太監永祿請訓了兩次,清帝都說個“去”字。在第二次說“去”的時候,永祿就碰頭。清帝詫異道:“你做什麽?”永祿奏道:“這册子,老佛爺天天要吊去查看的。現在萬歲爺兩夜在皇后宮裏,册子上兩夜空白,奴才怕老佛爺又要動怒,求萬歲爺詳察!”清帝聽了,變色道:“你管我的事!”永祿道:“不是奴才敢管萬歲爺的事,這是老佛爺的懿旨。”清帝本已憋着一肚子的惡氣,聽見這話,又擡出懿旨來壓他,不覺勃然大怒,也不開口,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祿重重踢了一腳。永祿一壁抱頭往外逃,一壁嘴裏還是咕嚕。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恰有個小太監領着玉瀾堂裏喂養的一隻小袖狗,搖頭擺尾地進來。這衹袖狗生得精緻乖巧,清帝沒事時,常常放在膝上撫弄。此時那狗一進門,畜生哪裏曉得人的喜怒不測,還和平時一樣,縱身往清帝膝上一跳。清帝正在有火沒發處,嘴裏駡一聲“逆畜”,順手抓起那狗來,嚮地上用力衹一甩。這種狗是最嬌嫩不過,經不起摧殘,一着地,哀號一聲,滾了幾滾,四腳一伸死了。清帝看見那狗的死,心中也有些可惜,但已經死了,也是沒法。忽然眉頭一皺,觸動了他半孩氣的計較來,叫小太監來囑咐了一番,自己當晚還到皇后宮裏,早晨臨走時候就鬧了這個小玩意,算藉着死袖狗的屍,稍出些苦皇帝的氣罷了。
  次日,上半天忙忙碌碌地過了,到了晚飯時,太監們已知道清帝不會再到皇后那裏,就把妃嬪的緑頭簽放在銀盤裏,頂着跪獻。清帝把寶妃的簽翻轉了,吩咐立刻宣召。原來園裏的儀製和宮裏不同,用不着太監駝送,也用不着脫衣裹氅,不到一刻鐘,太監領着寶妃裊裊婷婷地來了。寶妃行過了禮,站在案旁,一面幫着傳遞湯點,一面眱了清帝,衹是抿着嘴笑,倒把清帝的臉都眱得紅了,靦腆着問道:“你什麽事這樣樂?”寶妃道:“我看萬歲爺嘗了時鮮,所以替萬歲爺樂。”清帝見案上食品雖列了三長行,數去倒有百來件,無一時鮮品,且稍遠的多惡臭不堪,曉得寶妃含着醋意了,便嘆口氣道:“別說樂,倒惹了一肚子的氣!你何苦再帶酸味兒?這裏反正沒外人,你坐着陪我吃吧!”說時,小太監捧了個坐凳來,放在清帝的橫頭。寶妃坐着笑道:“一氣就氣了三天,萬歲爺倒唱了一出三氣周瑜。”清帝道:“你還是不信?你也學着老佛爺一樣,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册子好了。”寶妃詫異道:“怎麽老佛爺來查咱們的帳呢?”清帝面現驚恐的樣子,四面望了一望,叫小太監們都出去,說御膳的事有妃子在這裏伺候,用不着你們。幾個小太監奉諭,都退了出去。清帝方把昨天敬事房太監永祿的事和今早鬧的玩意兒,一五一十告訴了寶妃。寶妃道:“老佛爺實在太操心了!面子上算歸了政,底子裏哪一件事肯讓萬歲爺作一點主兒呢?現在索性管到咱們床上來了。這實在難怪萬歲爺要生氣!但這一下子的鬧,衹怕闖禍不小,皇后如何肯幹休呢?老佛爺一定護着皇后,不知要和萬歲爺鬧到什麽地步,大傢都不得安生了!”清帝發恨道:“我看唐朝武則天的淫兇,也不過如此。她特地叫繆素筠畫了一幅《金輪皇帝袞冠臨朝圖》挂在寢宮裏,這是明明有意對我示威的。”寶妃道:“武則天相傳是鎖骨菩薩轉世,所以做出這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我們老佛爺也是有來歷的,萬歲爺曉得這一段故事嗎?”清帝道:“我倒不曉得,難道你曉得嗎?”寶妃道:“那還是老佛爺初選進宮來時一件奇異的傳說。寇連材在昌平州時,聽見一個告退的老太監說的。寇太監又私下和我名下的高萬枝說了,因此我也曉得了些。”清帝道:“怎麽傳說呢?你何妨說給我知。”寶妃道:“他們說宣宗皇帝每年秋天,照例要到熱河打圍。有一次,宣宗正率領了一班阿哥王公們去打圍,走到半路,忽然有一隻很大的白狐,伸着前腿,俯伏當地,攔住禦騎的前進。宣宗拉了寶弓,拔一枝箭正待要射。那時文宗皇帝還在青宮,一同扈蹕前去,就啓奏道:‘這是陛下聖德廣敷,百獸效順,所以使修煉通靈的千年老狐也來接駕。乞免其一死!’宣宗笑了一笑,就收了弓,掖起馬頭,繞着彎兒走過去了。誰知道獵罷回鑾,走到原處,那白狐調轉頭來,依然迎着御馬俯伏。那時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時候,不禁拉起弓來就是一箭,仍舊把它射死。過了十多年,到了文宗皇帝手裏,遇着選綉女的那年,內務府呈進綉女的花名册。那綉女花名册,照例要把綉女的姓名、旗色、生年月日詳細記載。文宗翻到老佛爺的一頁,衹見上面寫着‘那拉氏,正黃旗,名翠,年若幹歲,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生’。看到生年月日上,忽然觸着什麽事似的,回顧一個管起居註的老太監道:‘那年這個日子,記得過一個很稀罕的事,你給我去查一下子。’那老太監領命,把那年的起居册子翻出來,恰就是射死白狐的那個日子。文宗皇帝笑道:‘難道這女子倒是老狐轉世!’當時就把老佛爺發到圓明園桐蔭深處承值去了。老佛爺生長南邊,會唱各種小調,恰遇文宗遊園時聽見了,立時召見,命在廊欄上唱了一麯。次日,就把老佛爺調充壓帳宮娥。不久因深夜進茶得幸,生了同治皇上,封了懿貴妃了。這些話都是內監們私下互相傳說,還加上許多無稽的議論,有的說老佛爺是來給文宗報恩;有的說是來報一箭之仇,要擾亂江山;有的說是特為討了人身,來享世間福樂,補償他千年的苦修。話多着呢。”清帝冷笑道:“哪兒是報恩!簡直說是擾亂江山,報仇享福,就得了!”寶妃道:“老佛爺倒也罷了,最可惡的是連總管仗着老佛爺的勢,膽大妄為,什麽事都敢幹!白雲觀就是他納賄的機關,高道士就是他作惡的心腹,京外的官員哪個不趨之若鶩呢?近來更上一層了!他把妹子引進宮來,老佛爺寵得了不得,稱呼她做大姑娘。現在和老佛爺並吃並坐的,衹有女畫師繆太太和大姑娘兩個人。前天萬歲爺的聖母賢親王福晉進來,忽然賜坐,福晉因為是非常恩寵,惶悚不敢就坐。老佛爺道:‘這個恩典並不為的是你,衹為大姑娘腳小站不動,你不坐,她如何好坐。’這幾句話,把聖母幾乎氣死。照這樣兒做下去,魏忠賢和奉聖夫人的舊戲,很容易的重演。這一層,倒要請萬歲爺預防的!”清帝皺着眉道:“我有什麽法子防呢?”寶妃道:“這全在乎平時召見臣子時,識拔幾個公忠體國的大臣,遇事密商,補苴萬一。無事時固可藉以潛移默化,一遇緊要,便可鋤姦摘伏。臣妾愚見,大學士高揚藻和尚書龔平,侍郎錢端敏、常璘,侍讀學士聞鼎儒,都是忠於陛下有力量的人,陛下該相機授以實權。此外新進之士,有奇才異能的,亦應時時破格錄用,結合士心。裏面敬王爺的大公主,耿直嚴正,老佛爺倒怕她幾分,陛下也要格外地和她親熱。總之,要自成一種勢力,纔是萬全之計。陛下待臣妾厚,故敢冒死地說。”清帝道:“你說的全是赤心嚮朕的話。這會兒,滿宮裏除了你一人,還有誰真心忠朕呢?”說着,放下筷碗說:“我不吃了。”一面把小手巾揩着淚痕。寶妃見清帝這樣,也不自覺的淚珠撲索索地墜下來,投在清帝懷裏,兩臂繞了清帝的脖子道:“這倒是臣妾的不是,惹起陛下的傷心。幹脆地說一句,老佛爺和萬歲爺打吵子,大婚後纔起的。不是為了萬歲爺愛臣妾不愛皇后嗎?依這麽說,害陛下的不是別人,就是臣妾。請陛下顧全大局,捨了臣妾吧!”清帝緊緊地抱着,溫存道:“我寧死也捨不了你,决不做硬心腸的李三郎。”寶妃道:“就怕萬歲爺到那時自己也做不了主。”清帝道:“我衹有依着你纔說的主意,慢慢地做去,不收回政權,連愛妃都保不住,還成個男子漢嗎?”說罷,拂衣起立道:“我們不要談這些話吧!”寶妃忙出去招呼小太監來撤了筵席。彼此又絮絮情話了一會,正是三日之別,如隔三秋;一夕之歡,願閏一紀。天帷昵就,攪留仙以竜拏;鈿盒承恩,寓脫簪於雞旦。情長夜短,春透夢酣,一覺醒來,已是醜末寅初。寶妃急忙忙的起床,穿好衣服,把頭髮掠了一掠,就先回自己的住屋去了。
  清帝消停了幾分鐘,也就起來,盥漱完了,吃了些早點,照着平時請安的時候,帶了兩個太監,迤邐來到樂壽堂。剛走到廊下,衹見一片清晨的太陽光,照在黃緞的窗簾上,氣象很是嚴肅,靜悄悄的有一點聲息,衹有太後愛的一隻叭兒黑狗叫做海獺的,躺在門檻外呼呼地打鼾。宮眷裏景王的女兒四格格和太後的侄媳袁大奶奶。在那裏逗着銅架上的五彩鸚哥。繆太太坐在廊欄上,仰着頭正看天上的行雲,一見清帝走來,大傢一面照例地請安,一面各現着驚異的臉色。大姑娘卻濃裝豔抹,體態輕盈地靠在寢宮門口,仿佛在那裏偷聽什麽似的,見了清帝,一面屈了屈膝,一面打起簾子讓清帝進去。清帝一腳跨進宮門,擡頭一看,倒吃了一驚,衹見太後滿面怒容,臉色似岩石一般的冷酷,端坐在寶座上。皇后斜倚在太後的寶座旁,頭枕着一個膀子嗚咽地哭。寶妃眼看鼻子,身體抖抖地跪在太後面前。金妃和許多宮眷宮娥都站在窗口,面面相覷地不則一聲。太後望見清帝進門,就冷冷地道:“皇帝來了!我正要請教皇帝,我哪一點兒待虧了你?你事事來反對我!聽了人傢的唆掇,膽敢來欺負我!”清帝忙跪下道:“臣兒哪兒敢反對親爺爺,‘欺負’兩字更當不起!誰又生了三頭六臂敢唆掇臣兒!求親爺爺息怒。”太後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朕是瞎了眼,擡舉你這沒良心的做皇帝;把自己的侄女兒,配你這風吹得倒的人做皇后,哪些兒配不上你?你倒聽了長舌婦的枕邊話,想出法兒欺負她!昨天玩的好把戲,那簡直兒是駡了!她是我的侄女兒,你駡她,就是駡我!”回顧皇后道:“我已叫騰出一間屋子,你來跟我住,世上快活事多着呢,何必跟人傢去爭這個病蟲呢!”說時,怒氣衝衝地拉了皇后往外就走,道:“你跟我挑屋子去!”又對皇帝和寶妃道:“別假惺惺了,除了眼中釘,盡着你們去樂吧!”一壁說着,一壁領了皇后宮眷,也不管清帝和寶妃跪着,自管自蜂擁般地出去了。這裏清帝和寶妃見太後如此的盛怒,也不敢說什麽,等太後出了門,各自站了起來。清帝問寶妃:“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寶妃道:“臣在萬歲爺那裏回宮時,宮娥們就告訴說:‘剛纔皇后的太監小德張,傳皇后的諭,賞給一盒禮物。’臣打開來一看,原來就是那衹死狗。臣猜皇后的意思,一定把這件事錯疑到臣身上了,正想到皇后那裏去辯明,誰知老佛爺已經來傳了。一見面,就不由分說地痛駡,硬派是臣給萬歲爺出的主意。臣從沒見過老佛爺這樣的發火,知道說也無益,衹好跪着忍受。那當兒,萬歲爺就進來了。這一場大鬧,本來是意中的,不過萬歲爺的一時孩子氣,把臣妾葬送在裏頭就是了。”清帝正欲有言,寶妃瞥見窗外廊下,有幾個太監在那裏探頭探腦,寶妃就催着道:“萬歲爺快上朝堂去吧,時候不早,衹怕王公大臣都在那裏候着了!”清帝點了點頭,沒趣搭拉地上朝去了。寶妃想了一想,這回如不去見一見太後,以後更難相處,衹好硬着頭皮,老着臉子,追蹤前往,不管太後的款待如何,照舊的殷勤伺候。這些事,都是大婚以後第二年的故事。從這次一鬧後,清帝去請安時,總是給他一個不理。這樣過了三四個月,以後外面雖算和藹了一點,但心裏已築成很深的溝塹。又忽把皇帝的寢宮和佛爺的住屋中間造了一座墻,無論皇帝到後妃那裏,或後妃到皇帝寢宮,必要經過太後寢宮的廊下。這就是嚴重監督金、寶二妃的舉動。直到餘敏的事鬧出來,連公公在太後前完全推在寶妃的身上,又加上許多美言,更觸了太後的忌。然而這件事,清帝辦得非常正大,太後又不好說甚,心裏卻益發憤恨,衹嚮寶妃去尋瑕索瘢。不想魚陽伯的上海道,外間傳言說是寶妃的關節。那時清帝和嬪妃都在禁城,忽一天,太後忽然回宮,搜出了聞鼎儒給二妃一封沒名姓的請托信,就一口咬定是罪案的憑據,立刻把寶妃廷杖,金、寶二妃都降了貴人。二妃名下的太監,捕殺的捕殺,驅逐的驅逐。從此不準清帝再召幸二妃了。你想清帝以九五之尊,受此家庭慘變,如何能低頭默受呢?這便是兩宮失和的原因。
  本來聞韻高是金、寶兩宮的師傅,自然知道宮闈的事,比別人詳細。龔尚書在毓慶宮講書的時候,清帝每遇太後虐待,也要嚮師傅哭訴。這兩人都和唐卿往來最密,此時談論到此,所以唐卿也略知大概。當下唐卿接着說道:“兩宮失和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但講到廢立,當此戰禍方殷、大局瀕危之際,我料太後雖有成竹,决不敢冒昧舉行。這是賢弟關心太切,所以有此杞人之憂。如不放心,好在劉益昆現在北京,賢弟可去謁見,秘密告知,囑他防範。我再去和高、龔兩尚書密商,藉翊衛畿輔為名,把淮軍夙將倪鞏廷調進關來。這人忠誠勇敢,可以防製非常。又函托署江督莊壽香把馮子材一軍留駐淮、徐。經這一番佈置,使西邊有所顧忌,也可有備無患了。”韻高附掌稱善。唐卿道:“據我看來,目前切要之圖,還在戰局的糜爛。賢弟,你也是主戰派中有力的一人,對於目前的事,不能不負些責任。你看,上月劉公島的陷落,數年來全力經營的海軍完全覆沒,丁雨汀服毒自盡了,從此山東文登、寧海一帶,也被日軍占領。海蓋方面,說也羞人,宋欽領了十萬雄兵,攻打海城日兵六千人,五次不能下,現在衹靠珏齋所率的湘軍六萬人,還未一試。前天他有信來,為了臺諫的參案,很覺灰心;又道伊唐阿忽然藉口救遼,率軍宵遁,軍心頗被搖動。他雖然還是口出大言,我卻很替他十分擔憂。至於議和一層,到了如此地步,自然不能不認他是個急救的方策。但小燕和召廉村徒然奉了全權的使命,還被日本挑剔國書上的字句拒絶了,白走一趟。其實不客氣說,這個全權大臣,非威毅伯去不可!非威毅伯帶了賠款割地的權柄去不可!這還成個平等國的議和嗎?就是城下之盟罷了!喪失的巨大,可想而知。這幾天威毅伯已奉諭開復了一切處分,派了頭等全權大臣,正在和敬王、祖蓀山等計議和議的方針,高中堂和龔尚書都不願參預,那還不是掩耳盜鈴的態度嗎?我想,最好珏齋能在這時候爭一口氣,打一個大勝仗,給法、越戰爭時候的馮子材一樣,和議也好講得多哩!”韻高道:“門生聽說江蘇同鄉今天在江蘇會館公宴威毅伯的參贊馬美菽、烏赤雲,老師是不是主人?”唐卿道:“我也是主人,正待要去。美菽本是熟人,他的《文通》一書也曾讀過。烏君聽說是粵中的名士,不但是外交能手,而且深通西方理學,倒不可不去談談,看他們對於時局有什麽意見。”韻高知道唐卿尚須赴宴,也不便多談,就此告辭出來。
  唐卿送客後,看看時候不早,連忙換了一套宴客的禮服,吩咐套車,直嚮米市鬍同江蘇會館而來。到得館中,同鄉京官都朝珠補褂,躋躋蹌蹌地擠滿了館裏東花廳,陸菶如、章直蜚、米筱亭、葉緣常、尹震生、龔弓夫,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不一會,長班引進兩位特客來,第一個是神清骨秀,氣概昂藏,上唇翹起兩簇烏須,唐卿認得就是馬美菽;第二個卻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肅穆須髯豐滿,大概是烏赤雲了。同鄉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領袖,於是送了茶,寒暄了幾句,馬上就請到大廳上,斟酒坐定。套禮已畢,大傢慢慢談聲漸終,唐卿便先開口道:“這幾天中堂為國宣勞,政躬想必健適,行旌何日徂東?全國正深翹企!”美菽道:“戰局日危,遲留一日,即多一日損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日請訓後,即便啓行。”直蜚道:“言和是全國臣民所恥,中堂冒不韙而獨行其是,足見首輔孤忠。但究竟開議後,有無把握,不致斷送國脈?”赤雲道:“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中堂何嘗不主戰!不過戰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足,人力有餘,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內容而自大輕敵者,輕言開戰。現時戰的效驗,已大張曉喻了,中堂以國為重,决不負氣。但事勢到此,衹好盡力做去,做一分是一分,講不到有把握沒把握的話了。”弓夫道:“海軍是中堂精心編練,會操復奏,頗自誇張。前敵各軍亦多淮軍精銳,何以大東遇敵,一蹶不振;平壤交綏,望風而靡?中堂武勳蓋代,身總師幹,國力之足不足,似應稍負責任!”美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軍經費每年曾否移作別用?中堂曾否聲明不敷展布?此次失敗,與機械不具有無關係?其他軍事上是否毫無掣肘?弓夫兄回去一問令叔祖,當可瞭然。但現在當局,自應各負各責,中堂也並不諉卸。”震生忽憤憤插言道:“我不是襢護中堂,前幾個月,大傢發狂似地主戰,現在戰敗了,又動輒痛駡中堂。我獨以為這回緻敗的原因,不在天津,全在京師。中堂思深慮遠,承平之日,何嘗不建議整飭武備?無奈封章一到,幾乎無一事不遭總署及戶部的駁斥,直到高升擊沉,中堂還請撥巨帑構械和倡議買進南美洲鐵甲船一大隊,又不批準。有人說蕞爾日本,北洋的預備已足破敵,他說這話,大概已忘卻了歷年自己駁斥的案子了!諸位想,中堂的被駡,冤不冤呢?”筱亭見大傢越說越到爭論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來調解其間道:“往事何必重提,各負各責。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論,以後還望中堂忍辱負重,化險為夷,兩公左輔右弼,折衝禦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實中國四萬萬人所托命,敢緻一觥,為中國前途祝福!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說罷,立起來滿飲了一杯。大傢也都飲了一杯。美菽和赤雲也就趁勢告辭離了江蘇會館,到別處去了。這裏同鄉京官也各自散歸。
  話分兩頭。我現在把京朝的事暫且慢說,要敘敘威毅伯議和一邊的事了。且說馬、烏兩參贊到各處酬應了一番,回到東城賢良寺威毅伯的行轅,已在黃昏時候。門口伺候的人們看見兩人,忙迎上來道:“中堂纔回來,便找兩位大人說話。”兩人聽了,先回住屋換上便衣,來到威毅伯的辦公室,衹見威毅伯很威嚴地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着下頷的白須,兩衹奕奕的眼光射在幾張電報紙上。望見兩人進來,微微地動了一動頭,舉着右手仿佛表示請坐的樣子,兩人便在那文案兩頭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斷地翻閱文件,一壁說道:“今天在敬王那裏,把一切話都說明了,請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議和來比較,這次的議和,就算有結果,一定要受萬人唾駡;但我為扶危定傾起見,决不學京朝名流,衹顧迎合輿論,博一時好名譽,不問大計的安危。這一層要請王爺註意!又把要帶蔭白大兒做參贊的事,請他代奏。敬王倒很明白爽快,都答應了。明天我們一準出京,你們可發一電給羅道積丞、曾守潤孫,趕緊把放洋的船預備好,到津一徑下船,不再耽擱了。”赤雲道:“我們國書的款式,轉托美使田貝去電給伊藤,是否滿意,尚未得復,應否等一等?”威毅伯道:“復電纔來,伊藤轉呈日皇,非常滿意。日皇現在廣島,已派定內閣總理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為全權大臣,在馬關開議,並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職道正欲回明中堂,適間得到福參贊世德的來電,我們的船已雇了公義、生義兩艘。何時啓碇?悉聽中堂的命令。”威毅伯忽面現驚奇的樣子道:“這是個匿名信,奇怪極了!”兩人都站起湊上來看,見一張青格子的白綿紙上寫着幾句似通非通的漢文,信封上卻寫明是“日本群馬縣邑樂郡大島村小山”發的。信文道:
  支那全權大使殿,汝記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獨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一日預告。
  馬、烏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道理來。威毅伯掀髯微笑道:“這又是日本浪人的鬼祟!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們幹我們的。”隨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匆過去。
  次日,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後那裏請訓下來,隨即率同馬、烏等一班隨員乘了專輪回津。到津後,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美國前國務卿福世德、馬美菽、烏赤雲等坐了公義船,其餘羅積丞、曾潤孫一班隨員翻譯等坐了生義船。那天正是光緒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在風雪漫天之際,戰雲四逼之中,鼓輪而東,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馬關。日本外務省派員登舟敬迓,並說明伊藤、陸奧兩大臣均已在此恭候,會議場所擇定春帆樓,另外備有大使的行館。威毅伯當日便派公子蔭白同着福參贊先行登岸,會了伊藤、陸奧兩全權,約定會議的時間。第二天,就交換了國書,移入行館。第三天,正式開議,威毅伯先提出停戰的要求。不料伊藤竟嚴酷地要挾,非將天津、大沽、山海關三處準由日軍暫駐,作為抵押,不允停戰。威毅伯屢次力爭,竟不讓步。這日正二十八日四點鐘光景,在第三次會議散後,威毅伯積着滿腔憤怒,從春帆樓出來,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約的時候,自己何等的驕橫,現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調換了一個地位。一路的想,猛擡頭,忽見一輪落日已照在自己行館的門口,滿含了慘淡的色彩,不覺發了一聲長嘆。嘆聲未畢,人叢裏忽然擠出一個少年,嚮轎邊直撲上來,崩的一聲,四圍人聲鼎沸起來,轎子也停下來了,覺得面上有些異樣,伸手一摸,全是濕血,方知自己中了槍了。正是:
  問誰當道狐狸在?何事驚人霹靂飛。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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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第一回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
第二回 陸孝廉訪豔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第三回 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
第四回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睏名場歌郎跪月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
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豔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
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藉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
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
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
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
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傑赴刑臺 遞魚書航師嘗禁臠
第十八回 遊草地商量請客單 藉花園開設談瀛會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
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裏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第二十二回 隔墻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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