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地下鄉愁藍調   》 第二部分-青春舞麯(2)      馬世芳 Ma Shifang

  就在羅大佑“出走”的那幾年,我冒出青春痘、長出喉結和鬍子楂兒、戴上了眼鏡,急着想長大,卻又不清楚大人世界是什麽模樣。回頭去聽羅大佑的舊專輯,赫然發現他的作品洋溢的傷逝、壓抑與世故,正好是我們想象中的大人世界最完美的主題麯。
  一九八九年暑假,大學聯考放榜之前,幾個相熟的哥兒們約好到北海岸誰傢的別墅去玩三天。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夏天整個濱海社區空無一人,一整排的別墅裏衹有我們這幾個剛考完大學的孩子。有人因為沒考好而心情鬱悶,有人因為不知道算不算戀愛的情事而心情鬱悶。入夜以後,我們把羅大佑的錄音帶塞進卡拉OK機,音量開到最大,用灌過臺啤的喉嚨,嚮着遠方的大海和滿天星星鉚足了氣力唱《將進酒》:
  多愁善感你已經離我遠去/酒入愁腸成相思淚
  驀然回首/想起我倆的從前/一個斷了翅的諾言……
  十七歲的我們真有那麽多的愁緒嗎?我們需要的是一些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讓我們自覺長大了,卻又不至於一下子被大人世界吞沒。是啊,我們如此年輕,卻又不復童年的懵懂,我們總算有了值得流淚嘆息的回憶。就像大佑唱的:“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我總覺得,關於青春,再也沒有比這句歌詞更動人的描述了。
  大一快開學的一個黃昏,我把原本要用來買醜得要命的“大學服”的錢,換了一件手染的吉米・亨德裏剋斯恤衫,垮垮地套在身上,自覺很有浪蕩嬉皮的風情。經過臺大舊體育館,聽見裏面傳出極有韻緻的藍調shuffle節奏,電吉他不慍不火,大為驚奇,於是跑進去聽這個正在排練的叫做ChinaBlue的樂團,然後就一路待到了半夜。那是水晶唱片辦的第二屆“臺北新音樂節”,玩藍調搖滾的長發眼鏡胖子叫做吳俊霖(那時候他還不叫伍佰),那似乎是他生平第一場正式演出。還有另外一個個頭比較小的眼鏡胖子叫做林哲,激昂萬分地唱了一首叫做《民主阿草》的歌,並且嚮臺下稀稀落落的觀衆大喊:“臺灣的枝仔冰(閩南語,即“冰棍兒”),站起來!”我於是知道,新的音樂時代仿佛又要開始了。
  臺下的觀衆之一,是同樣留着一頭長發的薛嶽。我記得他看着臺上的伍佰說:“這傢夥還可以,不過要再多練練。”當時薛嶽並不知道自己衹剩一年多可活,更不會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場演唱會“灼熱的生命”,竟成為臺灣搖滾史上最動人的絶響。伍佰當然也不曉得再過三年他就會變成全臺灣最紅的男歌手,而且還是臺灣有史以來第一個登上娛樂版最前綫的搖滾吉他手。
  那時候,“搖滾”還是一種帶着秘密結社氣味的極小衆樂種。一頭長發的薛嶽和劉偉仁都恪於“新聞局”的規定而不能上電視,更別說本來就不喜歡上電視的“小孩”羅武了。不過這並不能阻擋雄心壯志的老嶽、阿仁和小孩,早在伍佰出道前好幾年,老嶽做出了《你在煩惱些什麽呢?親愛的》、阿仁做出了《離身靈魂》,都是極為動人的搖滾經典,而小孩摧肝裂膽的《堅固柔情》,更是無法重現的歷史巔峰。這些專輯當年都賣得不怎麽樣,如今瘋魔着五月天和FIR的年輕樂迷,恐怕也不太有機會認識它們――直到現在,這幾個名字都還是帶着秘密結社的氣味。然而若是在適當的時刻對適當的人提起這些名字,你會遇見一對濕潤的眼眶,還有一番關於青春記憶的激切傾吐。
  在新生訓練的社團聯展攤位上,我拿到一份叫做《臺大人文報》的刊物,四版頭條的文章標題就是“站起來的臺灣枝仔冰”,作者是比我大兩屆的黃威融。後來我加入那個社團,學着編刊物、寫文章、交朋友、談戀愛,而且認認真真聽了很多很多音樂。回想起來,之後十幾年的“人生主旋律”,好像就是在那個時候悄悄“定調”的。
  我有幸以一雙天真的眼睛見證了一整個世代創作歌謠的勃興,如今則意外踏上了母親三十年前走過的道路――做廣播、寫音樂文章、參與創作歌麯的催生。我相信再怎麽不景氣,每個時代都還是需要動人的歌。衹是在這個時代,做音樂這一行的,心裏最在乎的事情,往往早已不再是音樂了,這纔是最悲哀的事情。
  我相信衹要你能像大佑說的“拋開一些面子問題”,讓歌回歸到音樂的本質,新的燎原大火,其實隨時都會燒起來的。那捧火種,也許早就“捂”在那兒,悶燒很久了。或許,我們應該回到當初那個“沒想太多”的狀態裏面;或許,我們終將發現,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時代,仍然會誕生二十五年後足以讓我們的兒女感動落淚的作品――就像現在我們還在時時重溫的那些老唱片一樣。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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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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