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自作孽,我可就不客气了。于是,我就施展竹篓里捉螃蟹的办法,用手向被筒隙处用力钻。滚热滚热的,刺刺的头发扎得我的胳膊直痒。我摸着脑门了。那道眉似乎比平日皱得还紧。往下摸,啊,摸得手指都湿湿的了。
怎么,这么大个子哭啦?我得哄哄他,我专会哄人。
于是,我给他吹我最拿手的哨子。吹的是《璇宫艳史》里的曲子。
可是,我手掌上湿润的泪,竟堵住了我的嗓子,僵住了我的唇。我愈吹愈吹不下去了。
我蹲下,蹲在他的床头。
这时候,我伸进热被筒的手,已给另一只手握着了,握得紧紧的。
我嗅到一股人体特有的气味。
陡然,他露出了头!啊,两只红肿的眼睛。我怕--可是我本能地抽出雯妹绣的绸手绢,替他拭那拭不尽的泪水。
也许他不惯受人哄,腾的一下就坐了起来。两只前露姜芽后露鸭蛋的脚就光赤地踏在地板上。
他推开我那香香的手绢,说:"朋友,咱们要分别了。"
什么,走?我马上就用力握着他的汗手。
他用瘦削污黑的指头,在披散的头发间穿来穿去。然后光着脚走到抽屉那里,扯出一封印着"吉林"下款的信封,交给了我。
"揭吧,这是你最后的一张!"
可是,唉,攫住我心的倒不是那张邮票了。把信丢在桌边,我又去抓他那缩了回去的手。
"可是,你干么要走?"
"干么!我要当亡国奴去了!"由他那呆呆的视线,咬牙切齿的神情,可以见得出他是怀着无限愤懑的。
我这时才对他的家事发生兴趣。但无论我问什么,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摇头。终于,他求我先走出去,让他静一下。约好今天晚上自修完了和他散散步,算是个临别纪念。
我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罗汉还直追着我问:"要了几张?还是四分的吗?"我用鄙夷一个无心肝人的眼色瞅他,并把空手张给他看,给他碰了个钉子。他嬉皮笑脸地说:"窄心眼儿,急命鬼。人家今儿个没有,不会等明儿个?"就由裤袋子里掏出他的口琴,随吹随跳地跑了。
晚上自修,我总看不下书去。看到 75 号椅子空空的,桌上照例摆的砚台也不见了。我就像生活里丢了一件平时不注意、而如今感到颇可留恋的东西似地那么愕然。我没心算代数,只在算草上描了许多 誓死"、"誓死"。看堂的刘老师一走近,我就马上翻翻手边的书,作作样子。及至他踱了过去,我望着这弹压者的背影,感到异常的厌恶。
我等老柴摇铃,偏偏这老头子今儿晚上又打了盹。后面的兵营都已吹起那悠长而低弱的催眠号。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托辞肚子痛,跟刘老师告了假,一直跑向第三宿舍。
宿舍这时漆黑寂静。可是在楼下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哧哧地勒绳子和搬东西的声音。我带着一种预期的惊愕,登上第三宿舍的楼梯。34 号里正有着咕咚咚的响声。
拉开门一看,呵,墙上那些字纸已经撕个干净,书架上堆的净是破鞋和脸盆。一个亮光光的秃头,正屈着腰,在那里捆一个柳条箱呢。我不知该喊还是该笑出来。
听见人来,他抬起了头。发亮的头上爬满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
我蹲下,带点喘,捧着这瘦削郁闷的脸:"是老赵吗?你要走了吗?"
"是的,明天八点开车。"然后他用指头掐算:十一点到天津,下午五点过北戴河,六点就过山海关……
"可是,你干么剃成这个样儿?"
"我是扮成农民的--不,我本来就是种田人家的孩子。念书的人都危险,我不能在未见到我妈之前给他们杀死!"说完了这话,好像这"妈"字增加了他一种忧苦,而又补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红炯的目光看着我。
"有这么凶吗?既然会被杀,你干么还回去?大伙儿在这里怪好的。"
"兄弟,"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由心窝里叫出的。"我这里有两本书送给你--其余的,我都捐给图书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来,由桌边拿下来交给我。然后就伏在那柳条箱上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连有中国灵魂的一份报纸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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