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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論紅樓夢 》
第28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3
李劼 Li Jie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後,揭起錦袱一照,衹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而起。
從敘述上說,這三道題帕詩連同題詩情景,是對三十三回“訴肺腑心違活寶玉”的承接和呼應。在寶玉的一片肺腑傾訴面前,林黛玉當時衹是“頭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寶玉挨打,然後黛玉送帕之時,這位才情獨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熾熱赤誠的情詩回答了賈寶玉的傾心表白,不僅告訴對方,她那些暗灑閑拋的眼淚乃是為君悲傷,而且“任他點點與斑斑”,最後又以湘竹作結,以娥皇、女英自比。詩作情感奔放,格調高昂,其風度之瀟灑又遠在崔鶯鶯杜麗娘等風情女子之上。
與這種幽怨情懷相對應的,是這位少女在《秋窗風雨夕》中所呈現的那種驚人的敏感的細膩。該詩雖然在體例上藉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並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詩遼闊高遠,但那種為少女所特有的細緻入微的多愁善感卻被抒寫得栩栩如生。愛情的企盼在此全然變成對前景的擔憂。“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濃烈情懷,在此敗落為“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的蕭殺景象。少女的眼淚和秋天的細雨混成一片,在詩歌中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構成一幅凄美之極的秋窗風雨圖。這一圖景是對三十七回中菊花詩會的一個情調上的呼應,即在風流瀟灑的詩魂面前,補上一筆細雨迷蒙的命運背景。人物韻文由此入鼕,轉入四十九回的蘆雪庭即景和紅梅詩。
同樣的鼕景描繪,蘆雪庭即景聯句充滿春天的歡快,而紅梅詩卻在這片快樂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許哀傷,諸如李劼的“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寶琴的“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等等。惟有寶玉依然沉溺於大觀園世界的其樂融融,流連忘返,即便“尋春問臘到蓬萊”,也“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娥檻外梅”。整個人物韻文至此煙雲籠罩,悄然入夢。五十一回中薛寶琴的《懷古詩》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這場詩夢的具體內容。這二組人物詩以悼亡的方式憑吊了歷史,致使整部歷史之恍惚猶如南柯一夢。
林黛玉的《五美吟》須與薛寶琴的《懷古詩》聯繫起來讀,而關於薛寶琴的《懷古詩》本身又應該將前五首和後五首對照着領會。對歷史的評判,在此不是由《史記》或《資治通鑒》那樣的權威史著說了算,而是由這二位有見識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寶琴的見識,小說由此具體闡發男人如泥女兒似水的史鑒原則;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說得以昂然道出中國歷代女子的優秀精華所在。這二組人物詩在史識上的隱喻意味怎麽估計都不為過分。
薛寶琴的前五首懷古詩,是對男性史跡的評判。《赤壁懷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的輕衊,對應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紅塵,然後感嘆“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抒發出一種在戰爭面前悲無憫人的人文情懷。《交趾懷古》表明一種重紀綱輕計謀的政治操作立場,面對種種爭端,法紀典章的意義和效用遠勝於謀略廝殺。《鐘山懷古》狠狠諷刺了周顒之類虛偽的以隱士為名的官迷心竅。《淮陰懷古》大力贊揚韓信的人格以針砭世態和感慨人生。《廣陵懷古》認為隋煬帝“衹緣占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也即是說那些沒有“占盡風流”名聲的帝王,又何嘗幹淨過?這五首詩從五個側面將一部二十四史顛翻在地,揭露出這部由男人主宰的歷史的種種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纔是值得贊美的精靈所在。在薛寶琴的後五首懷古詩中,幾乎每首都是一麯由衷的頌贊。《桃葉渡懷古》指出:“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青塚懷古》認為,在王昭君面前,“漢傢制度誠堪笑,樗棟應慚萬古羞”;《馬嵬懷古》強調“衹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薄東寺懷古》稱道紅娘”小紅骨賤一身輕”,“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更是充滿深情地唱道:“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個懷古詩猶如小說獨具的天平,一邊是戰爭,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功名利祿,一邊是風流情懷;一邊是男人寫下的歷史,一邊是女兒貢獻的故事,在此取捨分明,褒貶自現。小說藉助一顆少女的心靈,表達出對中國歷史的非凡洞察。有了這樣的史識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顯得更為恢宏和高貴了。
幾乎是全然呼應和展開薛寶琴《懷古詩》對男性主宰下的中國歷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為男人世界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無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緑珠,最後一個紅拂憤然怒叱“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此刻與其說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說是藉此點明中國的男性政治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屍體而已。瀟湘妃子的這組吟唱真可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須眉濁物。幾千年來一直被視為“禍水”或者被當作物品的中國優秀女性於此揚眉吐氣,且各具風姿,各領風騷;或者“一代傾城逐浪花”,或者“腸斷烏啼夜嘯風”,或者“絶豔驚人出漢宮”,還有“瓦礫明珠一例拋”,更有“美人巨眼識窮途”。小說之於歷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達到空前的尖銳和激昂,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這樣的批判不是由作為小說靈魂的賈寶玉道出,而是由這位心氣高遠的少女執行。可見,假如說這種批判具有對歷史的審判意味的話,那麽這樣的審判不僅在審判結果上而且在審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為正史所不無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評判為“有纔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說推舉林黛玉成為一個評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說之於歷史的顛覆性審視。正如小說在開捲處推出女媧神話一樣,小說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寶琴的《懷古詩》中將大觀園中有心胸有見識的少女請上歷史的裁判席;而歷史本身也就這樣面臨了一種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謂“色空”雲雲,在這二組出自閨閣少女之手的悼亡懷古詩中獲得了實質性的詮釋:不是遁入空門,而是將歷史畫捲上的種種猙獰污垢統統擦去從而重新着色,頗具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之意。這也許就叫做因空見色,空掉的是過去的杜撰,見到的是由女神導引的歷史;這樣的歷史所註重的乃是人類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將這樣的人文內容註入歷史從而賦予歷史全新的意義,叫做傳情入色;最後由讀者從中領略這種顛覆的內涵,自色悟空。因此,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讀作傳情入色的歷史憑吊,方纔真正領略了這二組詠嘆的真實含義和小說在設計這二位少女對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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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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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序 | 第2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1 | 第3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2 | 第4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3 | 第5節:文化靈魂和歷史命運4 | 第6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1 | 第7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2 | 第8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3 | 第9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4 | 第10節:貴族精神和審美定位5 | 第11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1 | 第12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2 | 第13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3 | 第14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4 | 第15節:總體結構及其存在論意味5 | 第16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1 | 第17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2 | 第18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3 | 第19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4 | 第20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5 | 第21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6 | 第22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7 | 第23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8 | 第24節: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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