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28節:郵 票(3)      蕭乾 Xiao Qian

  這是他自作孽,我可就不客氣了。於是,我就施展竹簍裏捉螃蟹的辦法,用手嚮被筒隙處用力鑽。滾熱滾熱的,刺刺的頭髮紮得我的胳膊直癢。我摸着腦門了。那道眉似乎比平日皺得還緊。往下摸,啊,摸得手指都濕濕的了。
  怎麽,這麽大個子哭啦?我得哄哄他,我專會哄人。
  於是,我給他吹我最拿手的哨子。吹的是《璇宮豔史》裏的麯子。
  可是,我手掌上濕潤的淚,竟堵住了我的嗓子,僵住了我的唇。我愈吹愈吹不下去了。
  我蹲下,蹲在他的床頭。
  這時候,我伸進熱被筒的手,已給另一隻手握着了,握得緊緊的。
  我嗅到一股人體特有的氣味。
  陡然,他露出了頭!啊,兩衹紅腫的眼睛。我怕--可是我本能地抽出雯妹綉的綢手絹,替他拭那拭不盡的淚水。
  也許他不慣受人哄,騰的一下就坐了起來。兩衹前露薑芽後露鴨蛋的腳就光赤地踏在地板上。
  他推開我那香香的手絹,說:"朋友,咱們要分別了。"
  什麽,走?我馬上就用力握着他的汗手。
  他用瘦削污黑的指頭,在披散的頭髮間穿來穿去。然後光着腳走到抽屜那裏,扯出一封印着"吉林"下款的信封,交給了我。
  "揭吧,這是你最後的一張!"
  可是,唉,攫住我心的倒不是那張郵票了。把信丟在桌邊,我又去抓他那縮了回去的手。
  "可是,你幹麽要走?"
  "幹麽!我要當亡國奴去了!"由他那呆呆的視綫,咬牙切齒的神情,可以見得出他是懷着無限憤懣的。
  我這時纔對他的傢事發生興趣。但無論我問什麽,他衹是心不在焉地搖頭。終於,他求我先走出去,讓他靜一下。約好今天晚上自修完了和他散散步,算是個臨別紀念。
  我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羅漢還直追着我問:"要了幾張?還是四分的嗎?"我用鄙夷一個無心肝人的眼色瞅他,並把空手張給他看,給他碰了個釘子。他嬉皮笑臉地說:"窄心眼兒,急命鬼。人傢今兒個沒有,不會等明兒個?"就由褲袋子裏掏出他的口琴,隨吹隨跳地跑了。
  晚上自修,我總看不下書去。看到 75 號椅子空空的,桌上照例擺的硯臺也不見了。我就像生活裏丟了一件平時不註意、而如今感到頗可留戀的東西似地那麽愕然。我沒心算代數,衹在算草上描了許多 誓死"、"誓死"。看堂的劉老師一走近,我就馬上翻翻手邊的書,作作樣子。及至他踱了過去,我望着這彈壓者的背影,感到異常的厭惡。
  我等老柴搖鈴,偏偏這老頭子今兒晚上又打了盹。後面的兵營都已吹起那悠長而低弱的催眠號。我終於忍不住了,就托辭肚子痛,跟劉老師告了假,一直跑嚮第三宿舍。
  宿舍這時漆黑寂靜。可是在樓下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一種哧哧地勒繩子和搬東西的聲音。我帶着一種預期的驚愕,登上第三宿舍的樓梯。34 號裏正有着咕咚咚的響聲。
  拉開門一看,呵,墻上那些字紙已經撕個幹淨,書架上堆的淨是破鞋和臉盆。一個亮光光的禿頭,正屈着腰,在那裏捆一個柳條箱呢。我不知該喊還是該笑出來。
  聽見人來,他擡起了頭。發亮的頭上爬滿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
  我蹲下,帶點喘,捧着這瘦削鬱悶的臉:"是老趙嗎?你要走了嗎?"
  "是的,明天八點開車。"然後他用指頭掐算:十一點到天津,下午五點過北戴河,六點就過山海關……
  "可是,你幹麽剃成這個樣兒?"
  "我是扮成農民的--不,我本來就是種田人傢的孩子。念書的人都危險,我不能在未見到我媽之前給他們殺死!"說完了這話,好像這"媽"字增加了他一種憂苦,而又補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紅炯的目光看着我。
  "有這麽兇嗎?既然會被殺,你幹麽還回去?大夥兒在這裏怪好的。"
  "兄弟,"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我,由心窩裏叫出的。"我這裏有兩本書送給你--其餘的,我都捐給圖書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來,由桌邊拿下來交給我。然後就伏在那柳條箱上嘆了一口氣。"以後,以後連有中國靈魂的一份報紙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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