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宋詞鑒賞辭典   》 汪元量      夏承燾 Xia Chengdao

  生平簡介
  汪元量(1241-約1317後)字大有,號水雲、水雲子。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鹹淳間入太學,以善琴出入宮掖。德祐二年(1276),元兵陷臨安,隨三宮北往大都,留北十三載。元世祖嘗命奏琴,至元二十五年(1288)得賜黃冠南歸。細主瀛國公、福王趙與芮及宮人王昭儀、清惠等二十九人賦詩餞行。次年春回杭。後數往來於匡廬、彭蠡間。卒於元延祐四年後。《南宋書》、《宋史翼》有傳。元量工詩,善詞,知樂能琴,有宋末詩史之稱。《繮村叢書》輯有《水雲詞》一捲,有脫誤。
  ●洞仙歌
  毗陵趙府,兵後僧多占作佛屋。
  汪元量
  西園春暮。
  亂草迷行路。
  風捲殘花墮紅雨。
  念舊巢燕子,飛傍誰傢,斜陽外,長笛一聲今古。
  繁華流水去,舞歇歌沉,忍見遺鈿種香土。
  漸橘樹方生,桑枝纔長,都付與、沙門為主。
  便關防不放貴遊來,又突兀梯空,梵王宮宇。
  汪元量詞作鑒賞
  毗陵,即今江蘇常州。元兵揮師南下後,攻打毗陵。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毗陵遭受了極大破壞。1276年春末,汪元量隨從三宮赴燕,途徑常州,見城破的慘景,感懷而作此詞。詞中通過一座府邸的變遷,寄寓了對故朝興亡的傷感。元朝崇信佛教,其時江南釋教總統嘉木揚喇勒智仗勢橫行,窮奢極欲,甚至盜挖南宋六陵,作者藉昔日豪華的趙府,卻被僧人占作佛屋,作者黯然神傷,頗有感喟。
  上片“西園”三句,點明着筆地點。“春暮”點明晚春時景;接着兩句一寫草,一寫花:草為“亂草”,雜亂野草,遮沒路徑;花為“殘花”,急風陣陣吹打,花瓣紛墮。紅雨即指花瓣雨,即花瓣散落如雨,李賀《將進酒》有“桃花亂落如紅雨”的詩句。通過描繪滿目凄涼的殘春景象,烘托出作者的衰老心態和亡國之悲恨。“王侯多宅第,草滿玉闌幹。縱有春光在,人誰看牡丹”,汪氏所寫的這首詩寫草雖亂而花卻好,雖描寫不同,但意義無異。
  殘垣斷壁,故園不在。詞人心事重重,由花園着眼整宅,心中不知何等滋味。“念舊巢”二句,由點及面由花園進一步寫整座邸宅。“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劉禹錫慨嘆東晉王謝等貴族第宅,歷經滄桑,豪宅已成廢墟,建起平常百姓的住宅,燕子仍來原處做巢,衹是屋捨已易他人,此詞引用劉詩之意,意為趙府仍在,但已改作佛寺,原來的燕子也不識其處,不知飛到哪傢哪戶去了。“斜陽外”二句,轉寫邸宅外景:落日斜照,笛聲遠送。“今古”,指古今相同,三國時文人嚮秀,和嵇康、呂安相善後日暮經過故友嵇康、呂安舊廬,聞鄰人吹笛,“感音而嘆”,作《思舊賦》。“長笛一聲今古”,也是“感音而嘆”的意思。筆緻含蓄深麯,令人感慨親之。
  汪元量對琴師音樂特別敏感,常用聲音作為其詞的結尾,用幽暢的笛聲抒發感慨。懷古聲息,筆鋒一轉,下片又轉到府宅、花園本身。“繁華流水去”,是本詞所包含之情感。“舞歇”二句展開續寫繁華逝去之景象:趙府昔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已為過眼煙雲,衹見遺鈿已被泥土所埋。“忍見”,怎能忍心看到這種景象。藴含詞中心中一縷懷舊情思。鈿,花鈿,用金翠珠寶等製成的花朵形的首飾。以“香”形容“土”,倍覺哀怨。殘留於今日往日的脂粉氣,而麗人已不在。
  “漸橘樹方生”四句,重寫花園。“漸”、“方”、“纔”三字,深含潛滋暗長的意味,藴藏無限生機。橘樹和桑樹頗具深意。屈原《九章。橘頌》說:“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一志兮。”生於南方的橘樹,不能移植,根深蒂固。《孟子。梁惠王上》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桑樹和梓樹是傢樹,古代傢宅中常栽有此樹。
  後以“桑梓”作為故鄉的代稱。汪元量贊賞橘桑,正是表達對故國故土的堅貞。沙門,指僧人。大好園林,卻為僧人所占,“便關防”三句,令人感慨萬分。謂不讓顯貴玩賞,防守緊嚴。衹是一座廟宇而已。
  這首詞層次鮮明。以趙府舊宅為題材,以“園、宅”為兩點,由園到宅,由宅到園。反復跳躍,但綫索清晰,又不乏迭宕之美。園中草亂花謝,再寫橘桑萌蘖,殘而又生,衰極美來;宅子已是“燕飛誰傢”,故園已是面目全非,早做為一座廟宇。
  全詞色調鮮明,藉一園一宅寫神州陸沉。舊日繁華已逝,“舞歇歌沉”,寄寓了作者思故國、戀故鄉的一種情懷。
  ●水竜吟
  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
  汪元量
  鼓鼙驚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風雨。
  歌闌酒罷,玉啼金泣,此行良苦。
  駝背模糊,馬頭匼匝,朝朝暮暮。
  自都門宴別,竜艘錦纜,空載得、春歸去。
  目斷東南半壁,悵長淮、已非吾土。
  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涼酸楚。
  粉陣紅圍,夜深人靜,誰賓誰主?
  對漁燈一點,羈愁一搦,譜琴中語。
  汪元量詞作鑒賞
  這又是汪元量關於國破傢亡的傷感詞。
  1276年(宋恭帝德祐二年)正月,元軍南下,丞相伯顔率領大軍攻到南宋都城臨安東北的臯亭山。南宋朝野震蕩,太後謝氏傳國璽請求降元。不久,元大軍兵入臨安,三宮都做了俘虜。後帝後、妃嬪及宮官三千多元被押北上燕京,汪元量其時為樂師,也裹挾其中。在途徑淮河時,舟中宮女奏起琴,琴聲哀凄,勾起了汪元量縷縷痛苦的情思,感懷而作《水竜吟》。“鼓鼙驚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風雨”,起筆即點出德祐之難,用形象的語言,寫亡國的巨變。朝廷還沉浸在歡歌樂舞之中,卻突然被城外驚天動地的戰鼓驚醒,戰爭的血雨腥驟然降落的皇城深宮。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麯”乃前句所本。海棠亭即指唐宮內的沉香亭。《太真外傳》記:“上皇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顔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這裏,藉唐天寶之變寫本朝之事,藉歷史來喻今,批判朝廷的敗落。”玉啼金泣“”金泣“兼用金人滴淚的典故,典見於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序》:”仙人臨載,乃潸然泣下。“寫易代被遣的悲哀,頗為貼切。
  “駝背模糊”三句,點化杜甫“馬頭金稦匝,駝背錦模糊”(《送蔡希曾還隴右》)詩句,承上“此行良苦”,想象到敵國之地的亡國奴生活。“自都門宴別”三句,極言其“苦”。“竜艘錦纜”指的是隋煬帝事,用來比喻帝後所乘之舟。南下和北上都是亡國之事這三句,既是舟載北行的實況寫照,意謂國運已盡、無力回天。“春”是押解出發的季節,象徵南宋國運。“春歸去”指南宋王朝的國亡如春天一樣終結。“空”字浸透了徒喚奈何的深悲。
  下片轉寫船經淮河時的感受。“長淮”點題“淮河舟中”。“非吾土”用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之意。望斷長淮,美景色已非昔日色調,蓋心情不同之故。“目斷”、“悵”,眷戀、凄婉之情赤者然墨上。“受降”三句,藉用唐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詩句:“受降城外月如霜”,再以設想之辭,想起以後的生活,心中泛起陳陳酸楚。漢、唐均有受降城,多在西北邊塞但非一地。這裏僅藉用而已,不是實指。
  “粉陣”以下,目光又從遠方回到近旁。帝王、侍臣、後妃、宮女、等級原本森嚴,而今“粉陣紅圍”皆為囚徒,主奴難辨,不分賓主。在狹窄的小舟中,擁擠着入眠。唯獨那位滿懷愁緒,多愁善感的宮女,在孤燈下彈撥着琴弦,也撩撥着詞人幽傷的心緒。最後三句直應詞題“夜聞宮人琴聲”收束全篇,含藴悠長。上片重在鋪陳背景,下片圍繞題面。同時將時間與空間拓展到行前和今後,統一在“驚”“苦”的感情基調上。從而避免了章法上的平鋪直敘。“竜艘錦纜”極具象徵意味。
  宋末國變的山河之慟,詞傢創作甚多,但多托為詠物,字面隱晦表意模糊。汪元量的這首詞則不同,作者以親歷之事,細作陳述,更是有感而發,情真意切。作者藉宮女的琴弦,抒發了“亡國之苦,去國之戚”。
  ●鶯啼序·重過金陵
  汪元量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樓迢遞。
  嗟倦客、又此憑高,檻外已少佳緻。
  更落盡梨花,飛盡楊花,春也成憔悴。
  問青山,三國英雄,六朝奇偉?
  麥甸葵丘,荒臺敗壘,鹿豕銜枯薺。
  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陽影裏。
  聽樓頭、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
  漸夜深,月滿秦淮,煙籠寒水。
  凄凄慘慘,冷冷清清,燈火渡頭市。
  慨商女不知興廢,隔江猶唱庭花,餘音亹亹。
  傷心千古,淚痕如洗。
  烏衣巷口青蕪路,認依稀、王謝舊鄰里。
  臨春結綺,可憐紅粉成灰,蕭索白楊風起。
  因思疇昔,鐵索千尋,漫沉江底。
  揮羽扇、障西塵,便好角巾私第。
  清談到底成何事?
  回首新亭,風景今如此。
  楚囚對泣何時已。
  嘆人間、今古真兒戲!
  東風歲歲還來,吹入鐘山,幾重蒼翠。
  汪元量詞作鑒賞
  汪元量生於宋末元初,是南宋“遺民”,在其詞篇中,懷舊詞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他善於鼓琴,在進士及第之後,一直供奉於內廷。1276年,元兵大破臨安,南宋恭帝和後妃屬員三千多人被俘北上,汪元量也未能幸免,對南宋朝廷的忠心,使他不幸仕於元,衹好做了道士。他因此而被釋放,回到江南。這首詞便是他在得以南歸後重遊金陵所作。
  《鶯啼序》是最長的詞調。篇幅長,追於鋪敘,是詞中大賦。在填寫過程中必須註意四片之間的結構安排。汪氏此詞,首先憑高所見實景入手,從而引出對三國、六朝的疑問,詠史懷古。
  “全詞四疊”藉用“賦”的筆法依次鋪敘開來。“金陵故都最好”這片是總寫,點題之後,寫出詞人心情、時令。起首兩句,包含了南朝詩人謝朓的《隋王鼓吹麯。入朝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緑水,迢遞起朱樓。”謝朓這首短詩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勾勒了作為帝王之都的金陵城的總貌字句華麗,但很大氣。汪元量藉它作為點題之用,截取了“迢遞朱樓”四個字,令人勾起對謝朓那首詩的聯想。金陵古都,金陵故事,全都浮現於詞句之中。
  “藉”字藴含極其巧妙的手段。如中國傳統園林。這裏在詞中亦有異麯同工之妙。汪元量這首詞,藉用前人名句的地方很不少,以後的“金陵懷古”詩詞大都如此。這往往成為寫作之中一個亮點,逐漸形成慣例。點題之後,透露出詞人的心境。“嗟倦客、又此憑高,檻外已少佳緻。”這兩句,含義深婉。作者自稱“倦客”,他經歷了亡國、被擄、出傢、放歸等等一係列巨變,飽嘗喪國之後帶來的屈辱和悲痛,對人生産生了一種心灰意懶的厭倦情緒的緣故。“倦客”二字,透露了作者對現實不滿但無奈的悲苦心境。在這種心境之下,重遊故地,眼前仍然是“逶迤緑水,迢遞朱樓”,在他眼裏已失去“佳緻”。“更落盡梨花,飛盡楊花,春也成憔悴。”“更”意即“更何況”是重新開拓出來的一層意思:“也”即“也變得”承接上文,求其類同,連“成憔悴”和“少佳緻”在一起:敘心境和寫時令的兩層意思就密合起來了。“問青山,三國英雄,六朝奇偉?用疑問句點出主題:懷古之幽情。”少佳緻“、”成憔悴“的景況和”金陵故都最好“的觀念在作者看來已不能相稱,使人疑竇頓生:難道這就是那英雄輩出的三國時代和奇人偉士迭現的六朝時代的故都嗎?疑問的實質是感嘆,是一種對歷史逝去,豪傑已成古人的詠嘆。唯有青山不變,不諳人世滄桑,仍可作歷史之見證。《鶯啼序》詞的首片的作用衹引領下文,故而寫得比較概括,但是,還是能夠傳達出來作者的激蕩情緒和強烈感慨。
  首片引領全文後,轉入具體的寫景和抒情的描寫。這首詞寫景虛實結合,虛實相應。實景是作者眼前所見,虛景則是心頭所想;所見和所想自然結合。而這虛寫之景又可分為兩種:一是存在但沒見的景物,另一種是純出乎作者想象的景物。“朱樓”、“青山”,那是作者憑高所見的實景。壯麗的實景仍擋不住作者心中瑟瑟的感覺。寫景可以抒情,情隨景生,作為客體存在的景物常常被染上濃重的主觀色彩。同一物事,在不同心境的主體之中的感受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麥甸葵丘,荒臺敗壘,鹿豕銜枯薺”幾句,着眼於虛擬的景物。這裏值得註意的是,通過景物描寫,暗喻世事之更替。另外用典表意。如“麥甸葵丘”、“荒臺敗壘”皆有典出。劉禹錫《再遊玄都觀》詩序:“……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是“麥甸葵丘”之典出。宮殿崔嵬、歌舞升平已不在,如今卻衹任憑麋鹿野豬去奔走踐踏。《史記。淮南王安傳》“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臺也。”伍子胥苦諫吳王而不見納,憤然自慨。把這兩個麯故合起來看,作者用意甚明,慨南宋之不奮,抒己之傷悲。
  “潮打孤城”、“月滿秦淮”古人多詠此意。本詞藉用其句,抒發己懷。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講:“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杜牧《泊秦淮》雲:“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傢;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藉金陵景物,抒發感慨。唐人這些詩歌,已成為經典詩句傳唱。正如《金陵五題》的序言裏轉述白居易所說:“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自己也難以獨出心裁,別開生面,不如用別人之舊瓶,裝自己之新酒。傳與後世讀者。汪元量隱括唐人詩句采取的手法是把唐人的句子拆開,但仍保持着前後的呼應,同時又把自己的句子融合進去,根據詞調的要求,重新組合。汪元量在隱括、化用前人詩詞,重新進行拆改組合的過程中,是煞費苦心的。把前人的句子放得十分妥貼,對於那些完全出於自己手筆的句子,如“未把酒、愁心先醉”、“傷心千古,淚痕如洗”等,也作了周到的安排,熔藉來的句子和已句於一爐,且使其錯落有緻,密合無間。這幾個句子直接抒發作者的懷舊情絲,強烈表達作者的主觀感情,故而在全詞當中位置重要。起到統率全段的作用,從而顯示了作者的主導作用和作品的創造性質。
  抒發故情舊緒,轉入了對歷史的評述。“臨春結綺”、“紅粉成灰”,開始由第三片嚮第四片過渡。“臨春”和“結綺”是金陵宮苑裏的兩座樓閣的名字,乃為陳後主和他寵愛的張麗華居住之所。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臺城》一首曾經詠嘆過這兩座樓閣:“臺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衹緣一麯《後庭花》。”強烈譴責這位荒淫之君。汪元量深有同感。白居易《和關盼盼感事詩》裏道:“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汪元量詞中寫成了“可憐紅粉成灰,蕭索白楊風起”兩句,並暗用曹植《雜詩》“高臺多悲風”的句意和禹錫詩表達方式有所不同。抒發了他面對歷史陳跡而萌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感情。
  “因思疇昔”引領第四片,敘述東吳、東晉的史事。用意非常明顯,喻指南宋王朝覆滅的歷史悲劇。“千尋鐵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東吳曾以鐵索橫江,作為防禦工事,意為抵擋東晉南下。哪知被晉將王燒斷,致使天塹無憑,國土淪喪。羽扇障塵、角巾還第、新亭對泣,出自於東晉士族代表人物王導,見於《世說新語》和《晉書。王導傳》。“羽扇障塵”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戮力同心。王導與外戚庚亮共掌東晉大權,勢力仲伯之間,一日大風揚塵,王導以扇拂之,說道:“元規(庚亮字)塵污人。”“角巾還第”喻指南宋士大夫之不能以大事為重,傳言庚亮將要帶兵到他的治所來,有人便建議他暗中戒備,王導卻說:“我與元規雖俱王臣,本懷布衣之好。若其欲來,吾角巾徑還烏衣,何所稍嚴!”(《世說新語。雅量》)角巾是便服,金陵的烏衣巷是王導私人第宅:“角巾私第”意即辭官歸傢之意。“新亭對泣”,《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這裏當是喻指南宋士大夫對時局危難而束手無策。汪元量有針對性地評述了這幾個發生在金陵的歷史故事,很有現實意義。當時南宋王朝剛剛覆滅,他所抒發的興亡感慨也是有針對性的,有現實性的。“嘆人間今古真兒戲”以兒戲喻興亡,含義很復雜而用語卻似乎很輕鬆,這裏面既有作者自己的感慨,也有對歷代亡國君臣的遣責,為的是把“人間今古”一筆帶過。作者實際上是假藉輕鬆的心境,引出一個沉重的話題。
  全詞的結尾,又回到金陵景物,並照應篇首的“倦客又此憑高”登高遠眺“春風歲歲還來,吹入鐘山,幾重蒼翠。”自然界不因人世之變遷而按照它固有的規律,照常輪換。鐘山依舊,衹是人事不再。因這種懷舊情結作為全篇的一個總結,應該說是意味極為深長。
  金陵是六朝古都,金陵王朝的變換,是從吳到南朝陳中國歷史變遷的一個縮影。因而,以金陵為題材的詩詞很多。劉禹錫、杜牧、王安石、周邦彥以及其後的薩都剌。孔尚任都有傳世佳作。雖題材相同,但作品是各有特點。汪氏此詞,是藉古傷今抒寫亡國之痛的好作品。
  ●滿江紅
  和王昭儀韻
  汪元量
  天上人傢,醉王母、蟠桃春色。
  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
  花覆千官鸞閣外,香浮九鼎竜樓側。
  恨黑風吹雨濕霓裳,歌聲歇。
  人去後,書應絶。
  腸斷處,心難說。
  更那堪杜字,滿山啼血。
  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
  有誰知、海上泣嬋娟,菱花缺。
  汪元量詞作鑒賞
  王昭儀即王清惠,在南宋末入宮為昭儀。她才華過人,和汪元量惺惺相惜,關係甚密。汪元量以琴侍於宮廷,曾“為太室、王昭儀鼓琴奉後酒”。1276年,二人同隨三宮被俘至元大都。主在途中曾作《滿江紅》,傳誦一時。汪元量在抵燕之後,也作了這首和詞。
  上片主要以追述昔日宮中的繁華生活為主,和王詞原作相同。二人身份不同,回憶內容不一。王詞中回憶得寵之經歷,而汪詞中多回憶宴會。“天上”三句,藉西王母瑤池蟠桃大會的盛況,比喻謝後歡宴的逸樂。天上人傢,喻指皇宮。“被午夜”兩句,宴會氣氛熱烈,通宵達旦,一夜在不知不覺中逝去。“花覆”二句看出場面的豪華。鸞閣外,竜樓房,花圍錦簇,香煙繚繞。帝王將相,氣派十足。“恨黑風”兩句,戰爭的血雨腥風急驟降臨,豪華頓失。汪詞取意於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賞羽衣麯”;汪詞改用“黑風吹雨”的意象,表達十分含蓄。
  “人去後”四個三字句,節奏急促,如音節中的快拍,刻畫出王清惠北上後的心境:傢書斷絶,肝腸寸斷,誰能與訴。這主要寫鄉愁。“心難說”是翻錄王詞原作“無限事”憑誰說“”更那堪“兩句,講傢愁國恨。時值蒼生塗炭,江山瘡痍,形勢危艱,令人柔腸寸斷,加深了”難說“的深度。杜宇,古代蜀國望帝的姓名,相傳他死後靈魂化作杜鵑鳥,鳴聲凄厲。啼聲不斷,至血出乃止。”杜鵑啼血“常作為國亡傢破痛烈心情的象徵。”事去“一聯,不僅對偶精工,而且內容深廣:”東汴水“句指金滅北宋,”西湖月“句指元滅南宋,十四個字將南北宋亡國歷史概括無遺。”西湖月“對應”人去後“其中藴藏濃濃鄉愁。
  汪元量在北地曾有《幽州月夜酒邊賦西湖月》長詩:“月亦傷心不肯明,人亦吞聲淚如雨。”詞結尾“有誰知”三句,“有誰知”意為此詞無他人知,衹有己知。“泣”字和王清惠原詞中的“淚沾襟血”遙遙相對。海上,這裏指北方邊鄙之處,不指大海。《漢書。蘇武傳》說匈奴“徙武北海上無人處”。北海,今貝加爾湖,匈奴居住最北部。汪元量和王清惠不僅被俘至大都,遠達上都,乃至居延(在今甘肅)、天山(今祁連山)等極荒僻之地。元量《居延》詩有雲:“憶昔蘇子卿,持節入異域”。“海上”喻指蘇武當日所處之地。南歸後詩《答林石田見訪有詩相勞》做“海上人歸一寸丹”。嬋娟,喻指王清惠。菱花缺,菱花形的銅鏡一破為二,原指陳後主之妹樂昌公主與其夫徐德言在亂時破鏡重圓的故事,汪詞引用此典,以鏡破喻親人離散,兼喻國傢山河破碎。
  汪元量這首和詞揮灑自如,用語貼切,和王清惠原作相比,意思相近而不雷同,押其韻而不拘常,絲毫不見絲毫的窘迫和束縛。詞中既有對王詞的唱和,又傾訴出知己之情,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展現在詞中。
  ●傳言玉女·錢塘元夕
  汪元量
  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
  月臺花館,慨塵埃漠漠。
  豪華蕩盡,衹有青山如洛。
  錢塘依舊,潮生潮落。
  萬點燈光,羞照舞鈿歌箔。
  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
  昭君淚流,手撚琵琶弦索。
  離愁聊寄,畫樓哀角。
  汪元量詞作鑒賞
  在南宋詞人的詞中,臨安元宵節是常寫的題材之一。但因詞人的出發點不同,所表達的意象也不盡一樣。或粉飾太平。或無病呻吟。但汪元量此詞從元宵節的今昔對比,從中寄托了對國傢興亡的傷感之情。
  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眼前依然一派繁華景象,但跟誰一起分享呢?元兵指日南下,大兵壓境,人心惶惶,苦中作樂,苦何以堪?。“月臺”二句,描述在月光下,花叢中,臺館依舊林立,但已彌漫敵騎的漫漫的塵埃。“豪華”二句,謂昔日繁華盡逝,衹有青山如舊。唐朝許渾《金陵懷古》有詩“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豪華”指元宵節的繁華已逝喻指宋朝昔日的整個太平景象已蕩然無存。“錢塘”兩句,謂錢塘江潮漲潮落仍象從前,似怨江潮無情,不解人間興衰,與杜牧詩:“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異麯同工。其後汪元量南歸,被俘同難的宮嬪們賦詩相贈,其中林順德《送水雲歸吳》詩云:“歸舟夜泊西興渡,坐看潮來又潮去。”藉汪詞送汪,別有一番深意。
  “萬點燈光”,幾句,筆鋒一轉,由室外之景轉寫室內。分別從燈光、玉梅、昭君三層落筆。元宵節又稱燈節,往日火樹銀花,燈光錦簇。“羞”字用得好,謂“燈光”也以神州陸沉而權貴們仍沉溺歌舞為羞。“燈光”反襯亡國人的視角和心境。感覺“羞”的不是物,而是人,即作為觀照者的詞人自己。珠光寶氣與萬點燈火交相輝映,愈麗愈“羞”,良辰美景,風光不在。“玉梅”兩句,梅花凋殘,春光不久。東皇,指春神。蘇軾《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中講:“月地雲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南史·王茂傳》記載,王茂助梁武帝攻占建康,“時東昏(齊明帝,被梁廢為東昏侯)妃潘玉兒有國色,……帝乃出之。軍主田安啓求為婦,玉兒泣曰:”昔者見遇時主,今豈下匹非類。死而後已,義不受辱。‘及見縊,潔美如玉。“蘇軾在詩中即以玉兒類比梅花,極言其潔白、堅貞。汪詞”玉梅“句,用來暗寓宋朝後妃當此國運將終之時,命運坎坷,怨恨至極。
  “昭君”兩句,應當係喻指宮嬪。汪元量當時所作《北師駐臯亭山》曾有句講:“若議和親休練卒,嬋娟剩遣嫁呼韓。”汪元量後作詩《幽州秋日聽王昭儀琴》,也有“雪深沙磧王嬙怨,月滿關山蔡琰悲”之句,比喻被俘的王昭儀;共同赴難的宮嬪鄭惠真《送水雲歸吳》詩,亦以“琵琶撥盡昭君泣,蘆葉吹殘蔡琰啼”自喻。弦索,指樂器上的弦,泛指弦樂器,這裏即指琵琶。從後妃(玉梅)到宮嬪(昭君),都有末日將至之感。
  “離愁卿寄,畫樓哀角”則總括後妃、宮嬪,也包括作者自己。腹有滿腔離宮之愁,衹能寄托在戍樓傳來的號角聲中以“畫”修飾戍樓,用華辭反襯;以“哀”形容角聲,相反相成。幽咽角聲,恰如為宋王朝奏起了輓歌。元宵佳節而以“哀角”作結,是傷心人的心聲。1235年,蒙古南侵。1275年,元軍三路逼近臨安。次年二月,宋朝投降。帝後被北遷元都。
  汪元量時值為宮廷樂師,也同時隨行。這首詞作為元兵臨於城下之時,在其詞中也可以看出有一種大廈將傾前夕的危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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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王禹稱寇準錢惟演
陳堯佐潘閬林逋楊億
陳亞夏竦范仲淹柳永
張先晏殊張昪石延年
李冠宋祁梅堯臣葉清臣
歐陽修王琪解昉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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