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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斷頭政治的極緻
柏楊 Bai Yang
歐洲日益加強它的掠奪,從舊大陸掠奪到新大陸,從歐洲掠奪到亞洲。黃種人、棕種人、紅種人、黑種人,被侵入的白種人無情地奴役和屠殺。全世界都聽到亞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的呼喊,也都聽到歐洲人磨刀霍霍。衹有中國人沒有聽到,中國的明王朝政府,正閉着眼睛,一日千裏地嚮着使它粉身碎骨的斷崖奔馳。
張居正所輔佐的第十四任皇帝朱詡鈞完全繼承他祖先朱元璋和祖父朱厚囗的劣根性,而且更加愚暴。據說他又染有從海外初傳入中國的鴉片煙癮,所以他更多了一個吸毒者的特質。張居正於上世紀(十六〕逝世,像撒了堤防一樣,使朱詡鈞的兇頑性格,洶涌而出。張居正是一五八二年死的,朱詡鈞可能當年就染上了嗜好,因為就在這一年,他就開始不跟大臣見面。最初,隔幾天還出現一次,後來隔幾十天出現一次,久之隔幾個月出現一次。而到了上世紀(十六)一五八九年的元旦,那是天經地義地必須跟群臣見面的重要大典,朱詡鈞卻下令取消。而且從那一天之後,朱詡鈞就像被皇宮吞沒了似的,不再出現。二十六年後的本世紀(十七)一六一五年,纔勉強到金鑾殿上作一次亮相。
那一次亮相,也不簡單。如果不是發生了使人心震動的“梃擊案事件”,連這一次亮相也不會有。那一年,一個名叫張差的男子,手裏拿着一根木棍,闖入太子朱常洛所住的慈慶宮,被警衛發現逮捕。政府官員們對該案的看法,分為兩派,互相攻擊。一派認為張差精神不正常,衹是一件偶發的刑事案件。另一派認為它涉及到奪嫡的陰謀——朱翊鈞最寵愛的鄭貴妃生有一個兒子朱常詢,她企圖使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所以收買張差行兇。朱詡鈞和朱常洛都不願涉及到鄭貴妃,為了嚮亂糟糟的官員們保證絶不更換太子,朱詡鈞纔在龜縮了二十六年之後,走出他的寢宮,到相距咫尺的寶座上,親自解釋。
這一次朝會情形,像一場有趣的卡通電影。朱詡鈞出現時,從沒有見過面的宰相方從哲和吳道南,率領文武百官恭候御驾,一齊下跪。朱翊鈞屁股坐定,就拉着太子的手嚮大傢宣佈:“這孩子非常孝順,我怎會有更換他的意思?”又教三個皇孫也出來說:“孫兒輩都已成長,不應該再有閑話。”太子朱常洛跟着說:“你們看,我們父子如此親愛,群臣們卻議論紛紛,造謠生事。你們目無君主,使我也成了不孝的兒子。”朱翊鈞問大傢:“你們聽見太子的話嗎,還有什麽意見嗎?”方從哲除了叩頭外,不敢說一句話。吳道南則更不敢說話,兩位宰相如此,其他臣僚,自沒有一個人發言。監察部委員(御史)劉光復,大概想打破這個沉默的僵局,開口啓奏。可是,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朱詡鈞就大喝一聲:“拿下。”幾個宦官立即撲上去,把劉光復抓住痛打,然後摔下臺階,在鮮血淋漓的慘號聲中,被錦衣衛的衛士綁到監獄。對這個突變,方從哲還可以支持,吳道南自從做官以來,從沒有瞻仰過皇帝的長相,在過度的驚嚇下,他栽倒在地,屎尿一齊排泄出來。朱翊鈞縮回他的深宮後,衆人把吳道南扶出,他已嚇成一個木偶,兩耳變聾,雙目全盲,經過幾天之後,聽覺視覺纔漸漸恢復。
這是隔絶了二十六年之後唯一的一次朝會,沒有一句話說到國傢大事,君臣們印象最深的衹是皇帝展示威風的大喝一聲“拿下”。從此又是五年不再出現,五年後,朱詡鈞就死翹翹了。
——人的感情反應,有時候竟會恰恰相反。朱祁鎮、朱厚照之類的活寶,把皇宮當作不快樂的地方,總是到外面遊蕩。而朱厚囗、朱詡鈞之類癟三,又把皇宮當作最快樂的地方,連片刻都不肯離開。對於後者,我們真不瞭解,在那個範圍有限(不過三四十個院子)的皇宮中,每天所見的都是同一的面孔和同一的景色,怎麽能自我關閉三十年,而不感到單調煩悶。
斷頭政治已夠駭人聽聞,而朱詡鈞的斷頭政治,尤其徹底。他的祖先們雖然關閉深宮,國傢事務,還利用“票擬”“朱批”,仍在鬆懈地推動。朱詡鈞三十年的斷頭政治,連“票擬”“朱批”都幾乎全部停止。官員們的奏章呈上去後,往往如肉包子打狗,永無消息。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單獨行使職權,他的權力來自他自己的“票擬”和皇帝的“朱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於沒有能源的機器,毫無作用。朱翊鈞時代的斷頭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國行政進陷於長期的停頓。到了一六一○年,中央政府的6個部,衹有司法部(刑部)有部長,其他五個部,全沒有部長。六部之外的監察部(都察院)部長嘟御史),已缺十年以上。錦衣衛沒有一個法官,囚犯們關在監獄裏,有長達二十年之久還沒有問過一句話的,他們在獄中用磚頭砸自己,輾轉在血泊中呼冤。囚犯的傢屬聚集在長安門(宮門之一)外,跪在地下,遙嚮深宮中他們認為是神聖天子的朱詡鈞哭號哀求,行路的人都跟着他們痛哭,但朱詡鈞沒有任何反應。宰相們一再上奏章請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員辦理,同樣沒有反應,全中國地方政府的官員,也缺少一半以上,不但請求任用官員的奏章,朱詡鈞視若無睹,對官員們辭職的辭呈,也視若無睹。宰相李廷機有病,連續上了一百二十次辭呈,都得不到消息,最後他不辭而去,朱詡鈞也不追問。一六一九年,遼東軍區總指揮(遼東經略)楊鎬,四路進攻新興起的巨敵後金汗國,在薩爾滸(遼寧撫順東)大敗,死四萬五千餘人,開原(遼寧開原)鐵嶺(遼寧鐵嶺)相繼陷落,距瀋陽衹六十公裏,北京震動。全體大臣跪在文華門(宮門之一)外,苦苦哀求皇帝批發軍事奏章,增派援軍,急發軍餉——前綫戰士正在冰天雪地和饑餓中殺敵,可是朱詡鈞毫不理會。大傢又轉到思善門(宮門之一)外跪求,朱詡鈞同樣毫不理會。
世界上再找不出這種政治形態,宮門緊閉,人們無法進去,奏章投進去如同投進死人的墳墓,得不到任何輕微的回音。人民的哭號,官員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變兵變,遍地的詬詈聲和反抗暴政的革命,朱詡鈞都無動於衷。
明政府現在已成了一個斷頭的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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