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 權勢:官崽哲學的流弊   》 第27節:性格與悲劇      柏楊 Bai Yang

  嗚呼,這種地頭蛇嘴臉,便是造成慘劇的主要動力,哪一個挨刀挨槍挨手榴彈的大人先生,事前相信他會慘叫而死的?都是懷着"他敢,哼"的心理,結果纔滿身鮮血的擡到殯儀館。一個人竟憑空有這種"必勝信念",認為絶對可以戰勝那些見了他都發抖的小人物,毫無憐憫同情之心,毫無戒慎恐懼之意,不把人當人,乃是天奪其魄。
  從前有人嚮老僧請益曰:"師傅,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我應如何?"老僧答曰:"那麽,你往旁邊讓一步如何?"咦,君尚記得臺北永和鎮那個教習殺校長的兇案乎?我們對那兇案無所評論,對被害人和兇手的人格,也都十分崇敬。但如果研究社會問題,便不得不藉這個例子。那位校長先生,真是了不起人物,他曾說過,法院有朋友,警察局有朋友,報館有朋友,警備總部也有朋友,反正是對方所有可以伸冤的地方,他統統有朋友,然後拍胸笑曰:"你奈我何?隨你的便!"如果你閣下不幸也弄到這種凄慘地步,你像豬一樣活下去乎?抑奮博浪之一椎,跟他拚命乎?地頭蛇既把人前走之路堵住,又把人後退之路堵住,最後更堵住旁讓之路,便是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獨夫矣。
  一個人的悲劇,與人格無關,有些被人像剁爛泥一樣的剁死,其人格固完整也。但一個人的悲劇,往往與性格密不可分,無論被害人或兇手,都是如此。張飛先生應該是一個典型,讀者因受《三國演義》的影響(小說的力量大矣哉),對張飛先生頗有好感,不過,幸好我們沒有和他同生在一個時代,否則恐怕有罪受的。陳壽先生對他的評語為"暴而無恩",一個人"暴",已夠人發指,再對人無恩,那成了啥東西?豈不是一個兇惡愚昧的土匪頭?其最後終於被刺,夠人警惕。
  所有的兇殺案,恐怕都跟被害人"暴而無恩"有關,尤其主要的是:"暴"尚可諒,"無恩"則不可忍。範睢先生當了秦國宰相,終於饒了他的老仇人賈須先生不死,乃在那一袍之贈耳。如果賈須先生在長安市上看見範睢先生衣不蔽體,自覺偉大起來,訓上幾句,或索性鼻中嗤之,揚長而去,或到處說範睢先生思想品格有問題,决不可用,恐怕他的老命早完了蛋。
  分析的結果,似乎逃不出下列範圍:部下殺長官(或老長官),僕人殺主人,地位低的殺地位高的,沒錢的殺有錢的,沒辦法的殺有辦法的,一言以蔽之曰:"光腳的殺有鞋穿的。"有鞋穿並不就是罪惡,但有鞋穿的人如果去故意猛踩那些光腳的朋友,僅在道德上講,做人便不夠厚道。報紙上一遇到某人被殺,千篇一律的都說他很好──他生前這也好焉,那也好焉,好的程度,連孔丘先生在文廟裏都坐不住。實際上果如此乎?我們的社會風氣是衹論市場價格,而不論是非的,一個人出了紕漏,同樣千篇一律的說他王八蛋。前年某站的副站長誘姦了一個村女,鐵路局某官崽立刻說他有神經病──這一類的事多矣,衹可自娛,不足服人也。
  問題是,被害人卻往往罪惡滔天,記者先生們去現場采訪時,聽到的並不是嘆惜之詞,甚至鄰居親友們還有些人在那裏"大快人心"哩,把記者老爺窘得無法下筆。他總不能據實的把被害人說得一錢不值,那豈不是鼓勵動刀動槍動手榴彈乎?
  有學問的人總是責備光腳的人為啥不法律解决?柏楊先生也是主張法律解决的。可是,我們的法律能替光腳的伸冤乎?有鞋穿的人一鞋遮天,到處都有"朋友",把窮苦之人逼得衹有同上西天的一條路可走,被害人和整個社會,恐怕都不能辭其責。
  33.官性興旺
  很多兇殺案,往往有其"不可忍",和連旁讓一步都被堵住的隱情。不過兇殺案發生之後,兇手或就逮,或自殺,輿論一致指摘,就把被害人說得可進聖人廟吃冷豬肉,把兇手說得天生壞胚。一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遂被表面上的泛道德觀念所埋葬。真相既不能明,徒勃然大怒曰:"此風不可長。"徒對兇手百般唾駡,判以嚴刑。那能止住"再來一個"乎哉?如果僅靠這一套便可以止住兇殺,世界上的社會學家都要跳井矣。
  柏楊先生並不反對治亂世用重典,當然更不主張把兇手一律釋放,然後再發給他一紙"殺得好"的奬狀。他觸犯了法律,自應接受適當製裁,或殺之,或囚之,悉憑處理,我們一概不問。我們問的是,如何希望不再有兇殺,則有賴於有鞋穿的人不再把人逼得走投無路,光腳的人不再想不開也。
  有一種現象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與日俱增的暴戾之氣。有鞋穿的人暴戾,光腳的人也暴戾。有鞋穿的人的辦法是壓之餓之,逐之辱之;光腳的人的辦法則是跟他同歸於盡。雙方各走極端,世人便有精彩的新聞好看。這種暴戾之氣似乎一天比一天厲害,因為臺灣地方太小,機會太少,使得有鞋穿的人肚子裏,不但裝不下船,甚至連針都裝不下。同樣的環境,也使光腳的人發現,離此一步,即無死所,等是死耳,我死你不能獨活,給你來一個刀槍手榴彈可也。
  《水滸傳》一書,是被迫害者發出的怒吼,厚厚的一大部,四個字可以說明其主旨,曰"逼上梁山"。世界上哪一個人天生的肯為匪為盜,又哪一個人天生的就喜歡殺人放火耶?一種力量相迫,真是"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旁讓一步也活不成",不動刀動槍動手榴彈,就鐵定的被殺、被囚、被誣、被辱,稍微有點人性,都不能忍受。君不見林衝先生乎?君不見楊志先生乎?君不見盧俊義先生乎?君不見打漁殺傢裏的蕭恩先生乎?他們想不。鋋而走險,不可得也。談到這裏,柏楊先生想起一事,前些日子看了一本文藝評論集,中有包遵彭先生的大作,把《水滸傳》上那群被逼上梁山的可憐人物,說成一群犯上作亂的匪徒,一一加以痛斥。咦,這就是中國社會的傳統氣質──人性泯滅而官性興旺。為了做官,啥事都幹得出。不去探討鑄成那個社會問題的原因,而衹一味的作忠貞君子之狀,典型的官崽嘴臉,無怪他閣下一連串飛黃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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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抓抓心裏奇癢第6節:中外妒大王第7節:因詩殺甥第8節:江郎纔盡
第9節:努力猛烤第10節:由弱變強第11節:死不認錯第12節:孑孓先生
第13節:孑孓分類第14節:孑孓血統第15節:孑孓嘴臉第16節:額手稱慶
第17節:實在記不清第18節:冒出幾個主意第19節:李宗吾之學第20節:且看其經
第21節:另一發明第22節:無心無肝第23節:短視第24節:用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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