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致命的狂歡   》 無限風光在巫山(2)      石鐘揚 Dan Zhongyang

  藉田曉菲之言說:“《金瓶梅》中關於做愛的文字,誰能說是贅疣、是不必要的呢。作者往往於此際刻畫人物,或者推助〔動〕情節的發展。西門慶與不同婦人做愛,其中藴涵的情愫都不同,做愛的動機、心情、風格、後果也不同。如果讀者衹能從中看到‘淫’,那麽這是讀者自己的問題。”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第218頁。
  筆者認為《金瓶梅》中做愛文字雖各有千秋,各盡其能,卻唯有這一則最美,可作詩來
  品,當畫來賞。張竹坡在回批中還特別挑出金蓮赴巫山途中一係列精緻傳神的動作來評說,更顯得金蓮仿佛水銀做成的本色派演員,原汁原味地走到你眼前,無半點矯揉造作,一片柔媚俊俏,靈動之極:
  開手將兩人眼睛雙起花樣一描,最是難堪,卻最是入情。後卻使婦人五低頭,七笑,兩斜瞅,便使八十老人,亦不能寧耐也。
  五低頭內,妙在一“別轉頭”。“七笑”……遂使紙上活現。“帶笑”者,臉上熱極也。“笑着”者,心內百不是也。“臉通紅了……微笑”者,帶三分慚愧也。“一面笑着……低聲”者,更忍不得癢極了也。“低聲笑”者,心頭小鹿跳也。“笑着不理他”者,火已打眼內出也。“踢着笑”者,半日兩腿夾緊,至此略鬆一鬆也。“笑將起來”者,則到此真個忍不得也。何物文心,作怪至此!
  又有“兩斜瞅”者,妙在要使斜瞅他一眼兒,是不知千瞅萬瞅也。寫淫婦至此,盡矣,化矣。再有筆墨能另寫一樣出來,吾不信也。然他偏又能寫後之無數淫婦人,無數眉眼伎倆,則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
  又咬得衫袖“格格駁駁的響”,讀者果平心靜氣時,看到此處,不廢書而起,不聖賢即木石。
  張評美中不足的是他心中有份“淫婦”的成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對金蓮“妖情欲絶”(綉像本眉批)的媚態的欣賞。
  二、田曉菲解讀:巫山上的旖旎風光
  田曉菲不愧為被西學浸染又不失傳統的新派漢學家,再加其纔女的獨特視角,同是這段故事,她能將之與《水滸傳》、詞話本《金瓶梅》相比較,得出一個全新的審美境界。本書對田說多有“偏愛”,這裏則又來當一次文抄公,好在她的文字鮮美,不會令讀者厭倦:
  此回書上半,刻畫金蓮與西門慶初次偷情。《水滸傳》主要寫武鬆,“姦夫淫婦”不是作者用筆用心的所在,更為了刻畫武鬆的英雄形象而盡量把金蓮寫得放肆、放蕩、無情,西門慶也不過一個區區破落戶兼好色之徒。在《水滸傳》中,初次偷情一場寫得極為簡略,很像許多文言筆記小說之寫男女相悅,沒說三兩句話就寬衣解帶了,比現代好萊塢電影的情節進展更迅速,缺少細節描寫與鋪墊。《金瓶梅》之詞話本、綉像本在此處卻不僅寫出一個好看的故事,而且深入描繪人物性格,尤其刻畫金蓮的風緻,嚮讀者呈現出她的性情在小說前後的微妙變化。
  詞話本在王婆假作買酒離開房間之後、西門慶拂落雙箸之前增加一段:“卻說西門慶在房裏,把眼看那婦人,去鬢半嚲,酥胸微露,粉面上顯出紅白來,一徑把壺來斟酒,勸那婦人酒,一回推害熱,脫了身上緑紗褶子:‘央煩娘子,替我搭在幹娘護炕上。’那婦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搭放停當。”隨即便是拂箸、捏腳、雲雨。
  且看綉像本中如何描寫:(按,引文從略)但看這裏金蓮低頭、別轉頭、低聲、微笑、斜瞅、斜溜,多少柔媚妖俏,完全不是《水滸傳》中的金蓮放蕩大膽乃至魯莽粗悍的作派。至此,我們也更明白何以綉像本作者把《水滸傳》中西門慶、王婆稱贊武大老實的一段文字刪去,正寫了此節的藉鍋下面,藉助於武大來挑逗金蓮也。
  詞話本中,西門慶假意嫌熱脫下外衣,請金蓮幫忙搭起來,金蓮便“連忙用手接了過去”,此節文字,實是為了映襯前文武鬆踏雪回來,金蓮“將手去接”武鬆的氈笠,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隨即“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子上。”(我們要註意連西門慶穿的外衣也與武鬆當日穿的紵絲衲襖同色。然而緑色在雪天裏、火爐旁便是冷色,在三月明媚春光裏,金蓮的桃紅比甲映襯下,便是與季節相應的生命之色也。)不過,金蓮接過外衣搭放停當,再加一個“連忙”,便未免顯得過於老實遲滯,綉像本作:“這婦人衹顧咬着袖兒別轉着,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着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須知金蓮肯與西門慶搭衣服,反是客氣正經處;不肯與西門慶搭衣服,倒正是與西門慶調情處。西門慶的厚皮糾纏,也盡在“偏要”二字中畫出,又與拂落筷子銜接,毫無一絲做作痕跡。
  《水滸傳》以及詞話本中,都寫西門慶拂落了一雙箸,綉像本偏要寫衹拂落了一隻箸而已。於是緊接下面一段花團錦簇文字:“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着不理他。他卻又待拿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面低着頭,把腳尖兒踢着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綉花鞋頭上衹一捏。”拂落了一隻箸者,是為了寫金蓮的低頭、踢箸、笑言耳。正因為金蓮一直低着頭,所以早就看見西門慶拂落的箸;以腳尖踢之者,極畫金蓮此時情不自禁之處;“走過金蓮這邊來”,補寫出兩個相對而坐的位置,是極端寫實的手法;而“衹一捏”者,又反照前文金蓮在武鬆肩上的“衹一捏”也。西門慶調金蓮,正如金蓮之調武鬆;金蓮的低頭,宛似武鬆的低頭。是金蓮既與武鬆相應,也是西門慶的鏡像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千古一奇梅
序:汪洋恣肆,機警穎睿(1)序:汪洋恣肆,機警穎睿(2)
從“四大奇書”到“第一奇書”(1)從“四大奇書”到“第一奇書”(2)
我的《金瓶梅》上,變賬簿以作文章(1)我的《金瓶梅》上,變賬簿以作文章(2)
我的《金瓶梅》上,變賬簿以作文章(3)衆聲喧嘩中的輝煌與遺憾(1)
衆聲喧嘩中的輝煌與遺憾(2)衆聲喧嘩中的輝煌與遺憾(3)
小引:在同情中瞭解,在瞭解中同情評頭品足說金蓮(1)
評頭品足說金蓮(2)評頭品足說金蓮(3)
“魔鬼的纔藝”與“尤物之媚態”(1)“魔鬼的纔藝”與“尤物之媚態”(2)
“魔鬼的纔藝”與“尤物之媚態”(3)“魔鬼的纔藝”與“尤物之媚態”(4)
“魔鬼的纔藝”與“尤物之媚態”(5)另類的智慧與野性的天真(1)
另類的智慧與野性的天真(2)另類的智慧與野性的天真(3)
另類的智慧與野性的天真(4)另類的智慧與野性的天真(5)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