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丫头佳蕙提着灯笼跟宝玉出门,却被半路打发回来。往回走时,忽见一个人站在海棠花后冲他招手儿。他只当是那位姐姐要使唤他,正要上前问话,那人却一闪就不见了。这才想起,方才那人身形窈窕,眉眼俊俏,分明是晴雯的模样儿,便连打扮也都是从前的家常穿戴,不禁大惊失色。余亦大惊:是何笔墨?一路飞跑进屋,正要说时,却被秋纹一顿乱骂给打住了。因此嘟着嘴回至房中,自己呆呆的想了一夜,次日起来便悄悄的说给碧痕、绮霰等人,道:“人家说晴雯姐姐做了花神,从前我只不信,原来竟是真的。昨晚大月亮底下,我分明看见他冲我招手,那样子像是有话要说。只可惜我一惊,他就走了,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奇奇怪怪之文,且看作者如何写来。
碧痕闻言不信道:“赤天白日的说瞎话!晴雯早死得连骨头也化了,那里又会到院子里来。何况便说他死后做了花神,也是说管的芙蓉花,你却见他站在海棠花后面,分明不是他。”绮霰便道:“莫非另有一位花神不成?麝月说那个什么傅秋芳八成也是做了花神了,莫非是他?宝玉昨儿特特的去祭他,又为他抹了那些眼泪,所以他来显灵道谢也未可知。”碧痕笑道:“那是麝月随口说来哄他的瞎话罢了,亏你心实,这也肯信。”妙!此处明点麝月称傅秋芳做花神事,是“随口说来哄他的瞎话”。而原书所叙导致宝玉倾情写出一篇《芙蓉女儿诔》之晴雯做花神事,又何尝不是丫鬟信口所编之瞎话哉?然此等瞎话,却正合宝玉之胸臆,亦乃雪芹惯用之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手法之出神入化处也。一部《红楼梦》,自女娲补天所遗之石被携入红尘写起,再到梦游太虚幻境等种种亦幻亦真之事的铺陈迭现,观者又何尝不知此乃作者信口所编之瞎话哉?但正是这种虚虚幻幻的瞎话,被巧妙植入到作者深铭五内之真事真情中,方酿造出如今所见这千古不朽动人心魄之稀世奇珍来。读《红楼》者不可不明此理;读此《红楼》续书者,亦不可不明此理也。
恰恰秋纹和春燕两个侍候过宝玉洗漱下来,听见这话,春燕便插言道:“佳蕙原不胡说,我前儿晚上做针缐,做到一半不知怎么睡着了,也梦见晴雯姐姐来了。就跟从前咱们在一处的时候一样,大家围坐在炕头看针缐说闲话,他还说我绣得不好,要替我绣。后来醒了,虽是一梦,竟是真真儿的。最奇的是,我的香袋本来只绣了大半,分明还差着几针的,醒来时,竟绣完了。”秋纹、绮霰都大奇,余亦大奇:此书第一个梦,竟如此写来?问道:“可是真的?拿来我们看看可是晴雯的针缐。”惟碧痕只是不信,撇嘴道:“必是你睡迷登了,打着瞌睡绣的,自己不知道罢了。”春燕道:“怎么会?你见谁梦里绣花来着?”碧痕道:“这倒也说不定,我听说香菱还梦里作诗呢。你刺绣功夫通了神,忽然梦里绣起花来也不稀奇。”愈说愈奇,是作者故用“烟云模糊法”耶?
忽听前头麝月骂道:“一个个挺到那里去了?眨眼工夫,倒走得干净。”众人忙忙的往前边来,却是袭人、麝月两个送宝玉给老太太请安回来,欲换出门的衣裳,却找不见人,因此在那里叫唤。袭人因叹道:“你们也太不小心,我们回来,半个人也不见,屋子被人搬空了也没人知道。”末句实谶语也。离“屋子被人搬空”的日子,果然不远了。一叹!秋纹、绮霰两个忙道:“并不敢走远,原是倒了水去,在下屋里说几句闲话,打量着工夫就来的。即便姐姐不叫,也就要回来。”麝月道:“这会子没空同你们算账,还不快去个人,告诉外边小厮备马?再打听着,今天跟宝玉的人是谁?”春燕忙答应着去了。袭人、麝月便又重新检点一遍宝玉出门佩带之物,亲自送宝玉出来。一段奇奇怪怪之文,倒也收拾得干净。
释梦斋评西续红楼梦之黛玉之死第三回稻香村妒尝杏仁酪潇湘馆悔制荷花灯且说贾母自黛玉生日那天接了北静王府的贺礼,便觉心中踌躇。偏宝玉又说:“别的不知,那只碧玉荷叶缸我在北静王府里原见过的,是王爷的爱物儿。据王爷说,是用整块的玉石剜成,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只重样儿的来。一只巨缸,且用整块玉石剜成,其珍贵可知,其危险亦可知,怎不令人担忧?洞彻世事的老祖宗,其忧固是尤甚。用来养鱼,冬暖夏凉,最难得的。难为他竟舍得连缸带鱼送了来。”贾母听了,愈觉严重。独自忖度了两日,这日找了王夫人同熙凤两个来,先问熙凤:“那缸子鱼怎么样了?”凤姐笑道:“还说呢。自那些礼送来,林妹妹看也不看,就说无亲无故,如何白受人家的礼,一样不收。我只得记了账,先收在库房里。衣料都还罢了,最劳神就是这缸子鱼,正要讨老太太的示下,却养在那屋里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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