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刘心武   》 第27节:我与“新时期文学”(3)      刘心武 Liu Xinwu

  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伤痕文学”浪潮一过之后便随之而去的文坛过客,我从小就热爱文学, 我希望以作家为终身职业。因此,从1979年以后,我就注意调动自己的美学潜力并调整自己 的文学步伐。我写出了短篇小说《我爱每一片绿叶》、中篇小说《如意》和《立体交叉桥》 。我开始把文学的目光和追求投向活生生的个人,开掘和探索人性,并钻研小说的结构技巧 与叙述方式。也许我是在前后脚走上文坛的那一茬作家中除了小说以外写“创作谈”最多的 一个,因为我内心有一种驱动力,迫使我不断调整我的美学意识以跟上迅速发展的文学形势 。我不懈的努力并没有落空,自1980年以后我每年平均出二本到三本新书,林斤澜在读了我 的《立体交叉桥》后才正式承认我有写真正的小说的能力。这位我尊为林大哥的作家的这一 评价使我深得慰藉。1985年我的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了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1987年年初,我到《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半年之际,发生了“舌苔事件”。全中国的电视 观众都在2月份一天晚上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听到播音员播出一条“刚刚收到的消 息”,我被停职检查。这条消息随即由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以38种语言向全世界广播,并成为 第二天报纸的头版要闻。《光明日报》不仅将这消息作为头版头条,而且在标题下的摘要里 提及我时不用“同志”二字。我停职整整200天后,复职并获准到美国进行了50天的讲学访 问。我发现我在海外的知名度骤增到一种古怪的地步,我愿我自己和其他的中国作家都不再 以这样一种状况而引世人注目,不过这不是我和中国作家们能自主的事。在美国西海岸的洛 杉矶我同卢新华重逢。卢新华和王亚平一样,自“伤痕文学”浪潮消退后就逐步退出了文坛 ,卢新华到美国柏克利加州大学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王亚平则弃文从商。在洛杉矶我听 到许多关于王亚平发财致富的浪漫传说,但由于我去那里时他因商务回中国了,从北京打长 途电话来要我留在洛杉矶等他,他表示将盛情招待我,畅叙旧谊。而我那时已经倦游,决心 提前回国,就没有见到他,无从证实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在卢新华的宿舍里我看到了我家中 也保存着的一张照片:我和他和王亚平三个“伤痕文学”的代表性人物于1979年初摄于崇文 门外花市,当时王亚平全副戎装。卢新华告诉我,他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为期十年的中国 “新时期文学”以“舌苔事件”的爆发及其后果宣告结束,而这十年可以说是“以刘心武始 ,以刘心武终”,不管今后的文学是停滞、是发展、是怎么怎么样,那都属于另一个文学时 期了。我告诉他自己已从个人的际遇中超脱出来,但我心里为一些别人的事难过。比如,因 为“ 舌苔事件”所造成的心理影响,林斤澜写得非常出色的三个短篇留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待 发的,现在都发不出去了。从美国回来以后,我重返编辑部工作,得知林斤澜的那三个短篇 退掉了两个,还压着一个,我便立即督促编辑部同人将它发出,那便是见于1988年2月号的 《白儿》。读着印在刊物上的《白儿》,我心里很不平静,我想到1978年《十月》杂志初创 时向林斤澜约稿的情景。基本上不参与政治埋头艺术探索并甘于寂寞的林斤澜是解放以来中 国文学发展的见证人,他的被允许与不被允许,相当精确地折射出我们文坛的兴衰。可叹的 是为什么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文坛还要再一次重复连林斤澜也不被允许的局面
  十年在人类发展的浩瀚长河中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十年对有身有肉也有灵的个体来说却是相 当长的一段时间,人生即使以百岁计,也不过只有十个十年,而除去发育期和衰老期,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得以施展并有所收获呢
  在北京出版社工作时,我不仅参加过《十月》杂志的编发,我还担任过长篇小说的责任编辑 。那部长篇小说叫《雅克萨》,由两人署名,实际上主要是谢鲲的手笔。我记得是一个秋日 的下午,我找谢鲲传达终审者的意见,请他对书稿作最后一次的修改。这位与我年龄相仿的 作者那天脸色特别灰暗,与我交谈时音调也特别喑哑,但对我倾诉的一番心曲,却令我至今 难忘。他说:“人生是桩神秘的事,你不能挑时候,不能挑地点,尤其不能挑种族,不能挑 遗传基因,你就那么落生了。如果你有才华,那么你的才华只能在限定着你的那个环境里 寻找机会发挥。有的人在‘文革’前已经开放了他们的才华之花,他们发表了作品,有了一 定的名声,‘文革’当中他们挨批斗,他们不与‘文革’合作,‘文革’也不要他们合作, 他们再不发表作品,他们无憾。但是,像你我这一代人,‘文革’前我们还小,轮不到我们 施展,‘文革’十年正是我们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最紧要的人生岁月,我们要么甘于淹没 ,要 么就只能在那样一种最荒谬的人文环境里寻觅施展才能的机会,于是乎我们到头来也投稿, 也想发表作品。弹钢琴的就想上台弹《黄河》,搞声乐的就想上台唱《钢琴伴唱〈红灯记〉 》,而想演电影的就必然只能到比如《南海长城》那样的片子里去找个角色……一切都可以 储存,而青春是不能储存的,只能及时消费。这《雅克萨》我好几年前就开始搞了,已经 搞到这份儿上,实在舍不得放弃,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一类东西,还都属于为政治服务即 为‘反修’服务的,说是历史小说,其实都难免影射,将来两国关系修好,这样的东西就该 自动淘汰了……我真想早点结束这项吃力的工作,写《班主任》那类的东西。其实《班主任 》也还太政治化了,不过这一回你不是被政治驱赶着在搞文学服务,你勇敢地发表了你自己 的社会政治见解……我们以后都该抓住好时候,写一点真正的好东西……”说到最后,他那 浮肿的脸上竟泛出了红光。可没等到我把《雅克萨》的样书送到他跟前,他就溘然而逝了。 记得我在得知他病重住院的消息后,在一种恍惚不安的心情中来到部队的一所医院。医院的 设备和医疗技术都是最好的,并且帮助他住进医院的朋友恳切地嘱托医务人员尽一切力量挽 救他那尚未得以真正施展的才华。但谢鲲垮得很快,他的肝坏死了,据说酥成一片一片的, 系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所致。我赶到医院时他已停放在密封状态的急救室,只能透过玻璃隔板观望他,他已进入弥留状态。当我回忆起这悲惨的情景,我就更深切地意识到, 我得以在这些年里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并越来越摆脱了外在的束缚,构建起自己的良知系统 和美学意识,并获得一种内在的尊重感和自信心,该是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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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无悔少年时(2)第5节:童年:火的记忆(1)第6节:童年:火的记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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