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   》 第27節:這篇小說      王蒙 Wang Meng

  往事依稀猶入夢,如今面目已全非了。
  說來可憐,我長大以後除了良鄉的半年與天津的一晚上之外,我還沒出過北京城呢。而太原,對於我來說,已經意味着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翻山越嶺又過了片片農田,真是個遙遠的地方啦。沿路的似曾相識卻無緣一見的地名:保定、正定、石傢莊、井陘、娘子關、壽陽、榆次,也那麽使人感慨。大地遼闊,愛情彌天,才華馳騁,列車飛奔。進入山西,要經過八十多個山洞呢。
  太原的一切使我入迷,柳巷繁華,有上海飯店與西餐館。海子邊公園後門旁的面館,有一位矮個子男性服務員,他的效率與態度絶對是那個時候的李素麗。迎澤公園還是一片野地。而太原工學院(今太原理工大學)新址的移村,那時還聞得見周圍青紗帳的莊稼香氣。移村緊連着西郊煤礦,常常看到礦工唱着小麯從校門前走過。夜間有挑着挑子賣醪糟雞蛋的。我們還去了晉祠公園與郊區的雙塔寺公園,在雙塔寺,發生過芳的同班同學的風流事件。太原的氣候更清爽怡人。1956年9月中旬我在太原的經歷,甚至使我淡忘了《組織部……》這篇小說。
  火車拉響了汽笛,車廂的收音機裏播送着那一周的"每周一歌"節目,是一首湖北民歌:"金扇喲,銀扇喲……咚咚鏘……"(從此我一聽到這個歌就百感交集)也是多情的歌麯。回想着新出的刊物,帶着汾酒的與醬香、大麯香等不同的香氣,懷着終於愛我所愛的對於上蒼的感激,轉着念頭想回京後就提出來與芳結婚的請求,推敲着"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究竟有什麽不妥,鑽過山西境內石太綫上的一個又一個山洞,越過一道又一道橋梁,框氣咣當,框氣咣當,夜色壓過來了,正在吞噬一切。我迎接着組織部那個誰也不知是何許人也,誰也不知會碰上什麽事情的年輕人的出世。
  十七、這篇小說
  我雖然有"童子功",我雖然早已完全習慣於對一切精神現象作意識形態的分析,我雖然常常胜任地或勉力地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但是文學,小說,詩,對於我,對於你,對於大傢和後人,它不完全、不該僅僅是意識形態與思想分析的對象,不能夠僅僅成為傳聲筒,成為觀念的例證。
  然而,甚至連我自己當時也有點混淆了文學與工作與現實的差別,小說的寫作使我入了迷,使我自以為這不但是小說,而且富有所謂的現實意義,我曾以為我可以以這篇小說獻給有關的領導機構。
  其實,這本應是我的快樂和感動,我的酸楚和失落,我的小小的非常個性化的遐想與話題。和在太原火車站的告別一樣,和穿過千山萬水坐着火車聽車輪的鏗鏘鏗鏘地響一樣,和行進中的滿足與暈眩一樣,這應該是一種生活的滋味,一種莫名的歡欣和失落。這應該是我青春的自信和(荒唐的)天真,愛戀和悔恨,遲疑和獻身,驕傲和留連忘返:就像我的入黨和初戀,即使一遇就準,始終如一--也仍然黃河九麯,風波連天。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是我的詩。陸文夫不斷地說,王蒙首先是一個詩人。他的話裏也許包含着他認為我不怎麽善於把素材故事化的暗示。然而,許多年了,最重要的寫作的衝動來自對於我的詩情之弦的撥響。小說裏寫道: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這是詩。三輪車夫說不要錢,這是詩。(其實沒有這樣的事,但是有一次我坐三輪到區委,車夫確實表達了對於區委的敬意與擁戴。)與老同志們交流,這是詩。見到了趙慧文,這更是詩。吃荸薺是詩。吃餛飩是詩。下大雨還是詩。槐花頌是詩。突然出現的"炸丸子開鍋"的小販吆喝也是詩。兒童文學作傢劉厚明就註意到了炸丸子的吆喝聲,嘆息良久,而且說從"炸丸子開鍋裏"感覺到了王蒙的特點。或許應該是:詩意與平凡,入世與出世,小與大,俗與超脫,有與無,驕傲與謙卑,靈界與人間……
  至少,這不是一個直奔主題的小說,後來,在我接受批判的時候,一位小領導批評說《組》裏有許多不必要的描寫,例如,林震與趙慧文長談後,提到廣播節目的變化的文字便屬多餘。我能說什麽呢?
  它也是青春小說,與《青春萬歲》一脈相承。青春洋溢着歡唱和自信,也充斥着糊塗與苦惱。青春總是自以為是,有時候還咄咄逼人。青春投身政治,青春也燃燒情感。青春有鬥爭的勇氣,青春也滿是自卑和無奈。青春必然成長,成長又會面臨失去青春的惆悵。文學是對青春的牽挂,對生活與記憶,對生命與往事的輓留,是對於成長的推延,至少是虛擬中的錯後。是對於老化的拒絶,至少是對於生命歷程的且戰且進,至少要唱着青春萬歲長大變老當然也變得爐火純青。作為同樣的青年,作者對林震二十四個同情,作為幹部,作為已經執政的共産黨黨員,如果是在工作中生活中,作者衹能把林震看作小兒科、愛莫能助,卻又為之長太息以掩涕。林震說什麽黨是心髒,心髒裏不能有塵土,所以黨的機關不能夠有缺點。笑話!這樣的天真爛漫或者幼稚可笑,這樣的十足廢話毫無意義,作者寫的時候未必不明白。然而,這是願望,也是我們的審美幻想,審美對象。生活中缺少現實感的東西也許在審美中更加迷人。我們善良,我們天真,我們的願望常常不能實現,因其不能實現就更要寫到小說裏。不是嗎?在病歷上、診斷書上、條例上、操作規程、使用說明書上與法律上寫不進的東西,難道就不能寫在小說裏嗎?
  我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它是我的另一套應該叫做心語的符碼。它是我的情書,給所有我愛的與愛我的人。它是我的留言。有一天,沒有我了,留言還在,這麽一想已經使我熱淚如註。它是我哼唱的一首歌麯。它是我微醺中的一次告白。它是我點燃燈火時,看到緑草發芽或者山桃開花時許下的願。它是我獻給生活的一朵小花。是我對自己,對青春,對不如意事常常有的人生的一些安慰。它又是對於偉大的時代,偉大的新中國,偉大的機遇與偉大的世界,對於大地和江河山嶺,對於日月和星辰,對於萬物與生命的一種感恩,當然不無自得,不無飄飄然。它是我的問號,驚嘆號和逗點。一個自以為是天之驕子的年輕人,一個被歷史所嬌寵的天選人材、少年意氣的共産黨員,纔會有這樣的傾吐,這樣的詩篇,這樣的坦露心扉,這樣的心靈絮語,或者硬起頭皮說出來吧:這樣的文學撒嬌。
  所以毛主席說了作者有文才。當然是毛主席,一眼看了出來。而另一面,叫做大洋彼岸的一些人,在將此作收入到意識形態挂帥的《苦果》(一九五八年出版於倫敦泰晤士出版社,副題是"鐵幕後知識分子的起義")中的時候,在反共主義的激動中仍然沒有忘記說了一下:王蒙的小說有一種Differentstyle--不同的風格。是不同啊。比較一下那一年與王常常被同時提起的發表了影響甚大的"揭露陰暗面"特寫的另一位寫作人吧,與他的黑白分明,零和模式,極端對立,一念之差換轉過來就萬事大吉的對於生活的審理與判斷相比較,或者哪怕是與蘇聯的奧維奇金、杜金采夫相比,小小的王蒙是多麽地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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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秋天的發現第14節:充滿陽光第15節:走嚮勝利第16節:終於離異
第17節:家庭主男第18節:初戀第19節:藝術生活第20節:戰鬥的時候
第21節:愛戀和永恆第22節:苦難與升華第23節:青年作傢第24節:小說的命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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