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昏暗中走去,走进了一条冷僻的小弄。走一会儿,他又怀疑地退转回来,因为他简直不相信这小弄能带他去签票的地方。刚回转两步,看见一个人影切入小弄,橐橐地向他走来。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蓬松的头发和小巧的身材,甚至一挺一挺走路的样,都很像他姐。他是决计要请教她的,所以一近身就主动向她打问。她看他一眼说,走吧,我也去签票的。他跟着她走,一边攀谈起来。她问他去哪里。他说是哪里。她说,那我们不是一路的。那我该去哪儿签票?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发愣地看他一会儿,说:签票都是一起的。他不得不承认,还是第一次出门。她问他多大。他说19。也许是为安慰他,她说她在像他这么大时也没出过门。她声音脆脆的,吐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跟他姐不一样。
出小弄便看得到签票的窗口了。签完票,她径自走了,没跟他打招呼。他犹豫了一下,又尾着她走去。走一会儿,她回头说,你明天中午走,跟着我干吗?他问,那我该去哪儿?她说,你应该找家旅馆住一夜。他又问,你为什么不找旅馆?她说,我马上就走,干吗要找旅馆?他一下嗫嚅起来,那,我……怎么办?他慌张无助的样一定博得了她怜惜,她犹豫了一下,说:那走吧,我帮你找家旅馆。
找到旅馆,他把东西一撂,准备送她回车站。她说不急,还有两个小时呢。他们就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这时,他们的话明显多了,彼此似乎也有几分亲切。不知怎么的,她说起她女儿比他还大一岁,使他大为惊讶。他说,我以为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呢。她突然咯咯笑起来,说他真会讨好人。
七月的衡阳,暑热难当,房间里没电扇,也没开水。他们聊着聊着,她忽然起身说,你口渴吧,我去买点喝的。他要求他去,她挡住他去路不准许。一着急他又犯了傻,说:我有钱,并着急地摸索起口袋来。她伸出手打了下他的额头说,我知道你有钱,笑着走掉了。当时已12点多钟,商店大概都打烊了,他等很久她都没回来。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软倒在床铺上睡着了,再后来,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看到她正立在他床前,出神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忽然,她俯下身来,对他说:我要走了,小伙子,再见。说着她双手像梦一样伸过来,捧住他脸,用力地亲吻了下他无知的嘴唇,说:你很可爱,小伙子。随后把嘴凑到他耳根,又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就对不起了。接着又在他额头上亲一下,说:这是表示对不起的。说着像风一样刮走了。
如果他当即追出去,一定可以追上她。但他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丧魂落魄地瘫在床上,像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切吓坏了,或是被从未有过的两个吻弄晕了。当他终于追出去,她已全然不知去向。他悻悻地回到房间,看到床头柜上摆满了一牙牙的西瓜,他将它们进行拼连,很容易就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瓜。他抚摸着瓜,不一会儿就感到手上湿乎乎的,却不知是瓜流出的汁,还是他感动滴落的泪。
过去了那么多年——15年,他依然不知她是何许人,姓甚名谁。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以说和他接过吻的人也有那么多,但令他最神往、最难忘的还是这一吻。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时常怀疑这是梦,但我更情愿不是。
2001年6月3日
她没有名字
她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她是布莱克的诗。她看上去有点像吴倩莲。她是晃眼吴倩莲。她在2002年的一个初夏的夜晚,像一粒被风吹飞的种子一样,茫然又偶然地落在成都的一家茶馆里。她是重庆人,又是成都人。但严格说是重庆人,所谓成都人只是概念上的,籍贯上的。籍贯不是家。籍贯是泥土,是陌生的乡音,是冥冥中的亲切。
我在茶馆的烛光里看到她,烛光昏红,像绯红的酒色,映照着她,她脸上营造出一种温暖人又迷惑人的色气。有点迷离,有点开启人的想象空间。我们相对而坐,间隔着一张仿古的长条茶桌,50公分宽度,空间距离可以伸手相握,引颈相吻。但心灵距离遥不可及。隔海相望。在山岭的另一边,在朋友的信任中。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比朋友更需要我小心,掌握好交际的适度分寸,不能过分亲热,也不能过分冷淡。热了,是喧宾夺主;冷了,是对朋友不捧场。冷热之间有个明确东西,但说不清道不白,像鸟语,如花香,要靠心灵体会,用智慧把握。我的感觉,这是一次逢场作戏的会面,它只占领了我的一点时间。一个夜晚。一个既不象征着过去也不暗示着未来的夜晚。一个刚开始就意味结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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