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二十六)朱子之經學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論讀書。其論為學,論讀書,上兩章之所言,皆在一般方法上,此下當略述朱子個人在學術上之實際成就,及其具體表現。但亦僅能略述其分治某一項學問之議論為主。至於對朱子每一項學問之內容落實處,則非此所欲詳。經學為儒學之主幹,自漢迄於北宋無變。理學創興,二程自謂得孟子以來不傳之秘,雖曰反求之六經,其實二程於漢儒以下之經學,殆亦不復重視。此風直至南宋,不革益烈。朱子說之曰:
  今學者不會看文字,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衹藉聖人言語做起頭,便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
  說道理,衹要撮那頭一段尖底,末梢便到那大而化之極處。中間許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會。相似把個利刃截斷,中間都不用了。這個便是大病。
  其實理學興起,豈不即是要把秦漢以下中間一段全切斷了都不用。但在朱子自己,亦認為伊洛說理遠勝過了漢儒之說經。故曰:
  自堯舜以下,若不生個孔子,後人去何處討分曉。孔於後若無個孟子,也未有分曉。孟子後數千載,乃始得程先生兄弟發明此理。
  如此則豈不亦將中間一段截斷都不用。但朱子又曰:
  漢儒一嚮尋求訓詁,更不看聖人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發明道理開示學者,使激昂嚮上,求聖人用心處,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學者,乃捨近求遠,處下窺高,一嚮懸空說了,扛得兩腳都不著地,其為害反甚於嚮者之未知尋求道理,依然衹在大路上。今之學者,卻求捷徑,遂至鑽山入水。
  今之學者,即指一輩承接二程之理學言,亦即是指程門流弊言。求捷徑,便大害事。求鑽山入水,更會大害事。故朱子又曰:
  今之談經者,往往有四者之病。本卑也而抗之使高。本淺也而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遠。本明也而必使至於晦。此今談經之大患。
  求高,求深,求遠而至於晦,此為當時理學家談經四大病。其病來自不治經而談經:
  說來說去,衹說得他自己一片道理,經意卻蹉過了。嘗見一僧雲:今人解書,如一盞酒,本是好,被這人一來添些水,那一人來又添些水,次第添來添去,都淡了。他禪傢盡見得這樣。
  朱子明謂:今日理學家說經,其害已過於漢儒。又謂他禪傢盡見得,而今學者不知。朱子對當時理傢說經流弊之盡力剖擊,實已遠超於後人之攻擊理學者之上。後人攻擊理學,亦豈能如朱子之篤切而深至。朱子治經,一面遵依漢唐儒訓詁註疏舊法,逐字逐句加以理會,力戒自立說籠罩。一面則要就經書本文來解出聖賢所說道理,承守伊洛理學精神。就今《語類》所集,朱子告其門弟子,於二程遺說違失經旨而加以諍議與駁正者,約略計之,當可得二百條以上之多。其間有對某一條反復辨析達至三四次七八次者。連合計之,則總數當在三四百條以上。至於程門後學,乃及同時其他諸儒說經違失,朱子一一糾摘,語類中所見條數,不勝統計。蓋自有朱子,而後使理學重複回嚮於經學而得相給合。古今儒學大傳統,得以復全,而理學精旨,亦因此更得洗發光昌,此惟朱子一人之功。
  但就朱子研窮經學之所得,不僅在當時理學中杜塞歧途,而對漢以下諸儒說經,卻多開闢新趨。循此以下,將使儒傢經學,再不復是漢唐儒之經學,而確然會走上一條新道路。朱子所謂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亦可於此窺見其一面。以下當就朱子經學,分經敘述,首先略述朱子之易學。
  《易經》一書,北宋諸儒,自鬍安定範高平以來,皆所重視。濂溪橫渠康節,皆於《易》有深得。伊川畢生,亦僅成《易傳》一書。但朱子於伊川《易傳》頗不贊同。謂:
  易傳推說得無窮,然非易之本義。先通得易本指後,道理盡無窮,推說不妨。便以所推說者去解易,則失易之本指。
  因此朱子乃作《易本義》一書。《本義》中所闡發,則認《易》本為一卜筮書。謂:
  易經本為卜筮而作,皆因吉兇以示訓戒。
  聖人要說理,何不就理上直剖判說,何故恁地回互假托,何故要假卜筮來說,又何故說許多吉兇悔吝。
  若把作占看時,士農工商事事人用得。若似而今說時,便衹是秀纔用得。
  古時社會與後世不同,那時哪裏有這許多秀纔。故:
  聖人便作易教人去占,占得怎地便吉,恁地便兇。所謂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業,斷天下之疑者,此衹是說著龜。
  今人說易,所以不將卜筮為主者,衹是嫌怕少卻這道理。故憑虛失實,茫昧臆度。
  後人硬要自把一番道理來說聖人經書。朱子則就經書本文來求聖人意思。故又說:
  易本是卜筮之書,卦辭爻辭,無所不包,看人如何用。程先生衹說得一理。
  《易》中之卦辭爻辭,包括着許多事,隨人問而指點其吉兇。朱子主張就事明理,伊川《易傳》則衹懸空說得一理,要人把此理來應事,此是朱子說《易》與伊川《易傳》意見相歧處。換言之,伊川《易傳》,乃是以理學來說《易》,朱子則以《易》說《易》,以經學來說《易》。把《易》說通了,則自得為理學又平添出許多道理來。朱子又說:
  易傳須先讀他書,理會得義理了,方有個入路,見其精密處。非是易傳不好,是不合使未當看者看。須是已知義理者,得此便可磨礱入細。此書於學者,非是啓發工夫,乃磨礱工夫。
  朱子意伊川《易傳》,非不是一部好書,識得義理者讀之,可資磨礱入細。但不能由此啓發人明《易》書本義,又不能啓發人從《易》書來明得伊川此番義理。朱子又說:
  伊川要立議論教人,可嚮別處說,不可硬配在易上說。
  把己意說經,易使人汩沒在此等經說上,而於義理無個入路。伊川《易傳》說得盡好,尚如此,則不論程門以下了。
  朱子又說:
  易中詳識物情,備極人事,都是實有此事。今學者平日在燈窗下習讀,不曾應接世變,一旦讀此,皆看不得。
  此條尤具深旨。不僅伊川《易傳》不合使未當看者看,即《易》之本經亦不合使未當看者看。要之《易》經不當使未接世變未窮事理者來作入門書。朱子又曰:
  易之為書,因陰陽之變,以形事物之理。大小精粗,無所不備。尤不可以是內非外,厭動求靜之心讀之。
  朱子意,讀《易》者,不可有是內非外厭動求靜之心,盡在燈窗下讀,則將於《易》終無所得。若謂朱子教人衹主博學,主多讀書,讀書又衹主逐字逐句詳讀細讀,而忽略了朱子此等意見,則終是失了朱子論學宗旨。
  朱子又說:
  人自有合讀底書,如大學語孟中庸等書,豈可不讀?讀此四書,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學底道理,與其為學之次序。然後更看詩書禮樂。某纔見人說看易,便知他錯了,未嘗識那為學之序。易自是別是一個道理,不是教人底書。
  此處朱子為人開示為學門徑,及其次序,而謂《易》非教人之書,見人說看《易》,便知他錯了,此真是大儒卓見,從來學者未曾說及。
  朱子又說:
  孔子之易,非文王之易。文王之易,非伏羲之易。伊川易傳,又自是程氏之易。學者且依古易次第,先讀本爻,則自見本旨。
  此處根據古《易》版本,分別次第,其果為伏羲《易》、文王《易》、孔子《易》與否,且不詳論。要之《易》之本書,有此三階序。朱子意,孔子已是根據了《易》之卜筮來說道理,伊川又別自說出一套道理,此當就其各自說的道理處來看,不必牽合《易》之本書來說。朱子《易本義》,則求擺脫了孔子說《易》乃至伊川說《易》,而衹本《易》書來求《易》義。
  然則伊川《易傳》所說道理,既不從《易》之本書來,又從何處來?朱子說:
  他說反求之六經而得,也是於濂溪處見得個大道理,占地位了。
  後人見二程自言,反求之六經而得,又伊川畢生衹成了一部《易傳》,遂認為其學從六經來,從《易》來,朱子則說衹是先從濂溪處見得個大道理占地位。此等處,實可謂一針見血,說到了前人學術真血脈處。在理學界中真是道人之所不能道。
  伊川言《易》,伊川前濂溪康節橫渠亦皆言《易》。或謂濂溪康節言《易》,皆從陳摶來。但陳摶前又有魏伯陽等言《易》。此等也如孔子言《易》,各發義,既皆非《易》之本義,則衹有就各人所言來分別衡論各人之是非。如此等處,朱子意見,可謂極宏通,又極細密。後人紛紛疑難辨詰,皆失朱子之淵旨。
  朱子既主《易》為卜筮書,因而註重到《易》中之象數,反似更重過於《易》中之義理。朱子說:
  經書難讀,而易為尤難。未開捲時,已有一重象數大概工夫。
  言象數,乃是從卜筮,即文王《易》,更嚮上推,而到伏羲畫卦,即伏羲《易》上去。因此朱子言《易》,有許多處卻接近漢儒。朱子於作為《易本義》之後,又作《易啓蒙》,竭力主張康節之先天圖,此層更啓後人紛爭。
  抑且朱子論《易》,除《易》之本義外,大而至於無極太極,先天後天,又下而至於如世俗所流行之火珠林靈棋課之類。蓋亦是分着三階序來治《易》。一是從象數方面,直從伏羲畫卦到康節先天圖為一路。一是從卜筮方面,直從文王周公爻辭到後世火珠林靈棋課之類為第二路。一是從孔子十翼到濂溪橫渠康節論陰陽為第三路。其他如《參同契》言養生之類又在外,朱子皆各別註意。其分明而豁達,古今人乃鮮有知之者。故其與人書有曰:
  易且看程先生傳亦佳,某謬說不足觀。然欲觀之,須破開肚腸,洗卻五辛渣滓,乃能信得及。
  其門人有雲:
  先生於詩傳,自以為無復遺恨,曰:後世若有揚子云,必好之矣。而意不甚滿於易本義。蓋先生之意,衹欲作卜筮用,而為先儒說道理太多,終是翻這窠臼未盡,故不能不致遺恨雲。
  若伊川《易傳》,則為以道理來說《易》之第三階序,而說得太多之尤者。觀此兩條,可以想像朱子論《易》之大概。
  以上略述朱子論《易》學,以下當續述朱子論《詩》學。
  朱子治經,成書兩種,曰《易》與《詩》。朱子謂:
  詩自齊魯韓氏之說不傳,學者盡宗毛氏。推衍說者,獨鄭氏之箋。唐初諸儒疏義,百千萬言,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區域。本朝劉歐陽王蘇程張,始用己意有所發明,三百五篇之微詞奧義,蓋不待講於齊魯韓氏之傳,而學者已知詩之不專於毛鄭矣。
  此論漢儒治《詩》,本不專於毛鄭。宋儒亦能於毛鄭外用己意有所發明。
  及其既久,求者益衆,說者愈多,同異紛紜,爭立門戶,無復推讓祖述之意。學者無所適從,而或反以為病。
  宋儒能自出己意,有所發明,是其長。爭立門戶,使學者無所適從,是其短。不僅《詩》學如此,其他經學亦然。不僅治經學者如此,即理學亦復然。朱子之所以教人,則必:
  兼綜衆說,融會通徹。一字之訓,一事之義,必謹其所自。及其斷以己意,雖或超出於前人,而必謙讓退托,未嘗敢有輕議前人之心。
  此乃朱子稱其老友東萊所為《傢塾讀詩記》之語。而朱子之衡評漢宋,指導當前,其意灼然可見。又謂東萊書中所引朱氏,實熹少時淺陋之說,其後自知其說未安,有所更定,而東萊反不能不置疑。蓋朱子治《詩》,先亦多宗毛鄭,後乃翻然易轍者。
  朱子又自道其解《詩》工夫,謂:
  當時解詩時,且讀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卻看諸人說與我意如何。大綱都得,又讀三四十遍,則道理流通自得。
  此項工夫,可分三層。其先是熟誦《詩經》本文,每詩讀至四五十遍。待見到六七分,然後再參衆說,是第二層。其參衆說,則必古今兼綜,巨細不遺。待大綱都得,又讀本詩三四十遍,則到第三層。而後詩中道理流通自得。其治《詩》如此,其治他經亦然。所以其學皆從傳統來,莫不有原有本,而又能自出己見,有創有闢。
  問學者誦詩,每篇誦得幾遍?曰:也不曾記,衹覺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須是讀熟了涵泳讀取百來遍,那好處方出,方得見精怪。讀得這一篇,恨不得常熟讀此篇,如無那第二篇,方好。而今讀第一篇了,便要讀第二篇,恁地不成讀書。此便是大不敬。須是殺了那走作底心,方可讀書。
  朱子教人讀論孟,讀他書,亦時時如此說。已詳前論讀書篇。又曰:
  某舊時看詩,數十傢之說,一一都從頭記得。初間那裏敢便判斷那說是,那說不是。看熟久之,方見得是非,然也未敢便判斷。又看久之,方審得。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這一部詩並諸傢解,都包在肚裏。會今衹是見前人解詩,也要解,更不問道理,衹認捉著,便據自傢意思說,於己無益,於經有害,濟得甚事。
  讀了一詩,急要讀第二詩,此心常在走作中,此是心不敬之一。讀了他人說,便急要自己說,此是心不敬之二。他人說未熟看,便敢判其是非,便是心不敬之三。所謂不敬,衹是不把來當作一事,不認真,不仔細,如此何能真看到詩中道理來?此處當細看前面朱子論格物窮理處。
  朱子精擅文學,其治《詩》,亦主從文學參入。故曰:
  聖人有法度之言,如春秋書禮,一字皆有理。如詩亦要逐字將理去讀,便都礙。
  《詩》有《詩》中之理,《易》有《易》中之理,諸書中之理,當各別去尋求。若衹憑自己心中一理來讀《詩》讀《易》,便不是格物窮理。朱子又說:
  今人說詩,空有無限道理,而無一點意味。
  看詩,義理外,更好看他文章。
  古人說,詩可以興。須是讀了有興起處,方是讀詩。
  詩便有感發人的意思。今讀之無所感發,正是被諸儒解殺了。
  理學家最不重文學。不知文學中亦自有文學之理。文學最大功用在能感發興起人。先把義理來解殺了詩,便失去詩之功用。朱子又曰:
  今人不以詩說詩,卻以序解詩,委麯牽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寧失詩人之本意。
  某解詩,都不依他序。總解得不好,也不過是得罪於作序之人。
  盡滌舊說,詩意方活。
  朱子為《詩集傳》,又為《詩序辨說》一册,一主經文,而盡破毛鄭以來依據小序穿鑿之說,此是朱子一種辨偽工夫。與其《易本義》,主張《易》為卜筮書,同為千古創見。朱子嘗曰:
  如有人問易不當為卜筮書,詩不當去小序,不當葉韻,皆在所不答。
  其於己所創見,其自信有如此。而於《詩傳》,尤以為無復遺恨。然又曰:
  某生平也費了些精神理會易與詩。然其得力,則未若語孟之多也。易與詩中所得,似雞肋焉。
  此乃朱子本其理學立場,謂於《詩》《易》中收穫不多。至於當時理學家,以自己意見來解《詩》說《易》,此為引人入歧。非朱子真下工夫,亦無以識其非。
  以上略述朱子論《詩》學,以下當續述朱子論《書》學。
  朱子於《書經》,未有成書,然有其絶大之發現。首為指出伏孔兩傢今古文之同異。朱子嘗謂:
  今文多艱澀,古文反平易。
  如何伏生偏記得難底,至於易底,全不記得。
  此一疑問,遂開出後來明清兩代儒者斷定《尚書》古文之偽之一案,而其端實是朱子開之。可與其論《易》為卜筮書,與《詩》小序之不可信,同為經學上之三大卓見。
  其次乃論《尚書》多不可信。有曰:
  書中可疑諸篇,若一齊不信,恐倒了六經。
  朱子所舉,如《盤庚》、如《金縢》、如《酒誥》、《梓材》、如《呂刑》諸篇,皆屬今文。今文亦多可疑,此則後來明清諸儒所未能及。朱子讀書,極富辨偽精神,又極富疑古精神,其於經書亦然。可謂夐出千古。惜乎朱子為恐倒了六經,於《書經》方面未加詳細發揮。
  朱子又疑《禹貢》,謂:
  如禹貢說三江及荊揚間地理,是吾輩親自見者,皆可疑。至北方即無疑。此無他,是不曾見耳。
  朱子意,若親到北方,目睹北方山水,則《禹貢》在此方面亦當多可疑。後人則謂禹之治水,未曾親到南方,故言荊揚間地理可疑,此似尚非朱子意。故朱子又曰:
  有工夫更宜觀史。
  如理會《禹貢》,不如理會後代歷史地理沿革。故朱子不教人治《春秋》,而自所致力則在溫公之《通鑒》。其在某些處,常有置史於經之上之見解,亦非從來經生諸儒所及。
  其又一貢獻,則謂:
  書中某等處,自不可曉,衹合闕疑。某嘗謂尚書有不必解者,有須著意解者,有略須解者,有不可解者。昔日伯恭相見,語之以此,渠雲亦無可闕處。因語之雲:若如此,則是讀之未熟。後二年相見,雲:誠如所說。
  書中有如制度,如天文歷法,如地理,如其他名物,非博治此等專傢之業,則不易解,此事清儒亦知之。除此等外,《尚書》仍多有不可解處,則清儒似未識得。
  朱子初亦欲自作《書集傳》,未成稿,晚年以付及門蔡瀋,又告之曰:
  蘇氏傷於簡,林氏傷於繁,王氏傷於鑿,呂氏傷於巧,然其問盡有好處。
  是朱子於宋儒解書,亦一一平心抉其短而不忽其所長,求以薈萃融會,定於一是,其用意無異於治他經。惜乎蔡瀋之《傳》,則似未能深體朱子之淵旨。
  以上略述朱子論《書經》,以下當續述朱子論《春秋》。
  朱子於《春秋》未有撰述,又戒學者勿治。曰:
  春秋難看,不食馬肝,亦不為不知味。
  春秋無理會處,不須枉費心力。
  春秋難看,此生不敢問。
  某平生不敢說春秋。
  要去一宇半字上理會褒貶,求聖人之意,你如何知得他肚裏事?
  不是郢書,乃成燕說,今之說春秋者正此類。
  某都不敢信諸傢解,除非是得孔子還魂親說得。
  春秋衹是直載當時之事,要見當時治亂興衰,非是於一字上定褒貶。
  看春秋衹如看史樣。
  且須看得一部左傳首尾通貫,方能略見聖人筆削與當時事之大意。
  以三傳言之,左氏是史學,公𠔌是經學。史學者記得事卻詳,但於道理上便差。經學於義理上有功,然記事多誤。
  問公𠔌,曰:據他說,亦是有那道理,但恐聖人當初無此等意。
  以上略述朱子論《春秋》,以下當續述朱子論《禮》學。
  朱子於經學中特重《禮》,其生平極多考《禮》議《禮》之大文章。尤其於晚年,編修《禮》書,所耗精力絶大。
  朱子論《禮》,大要有兩端。一曰貴適時,不貴泥古。一曰《禮》文纍積日繁,貴能通其大本。又曰:
  孔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已是厭周文之類了。某怕聖人出來,也衹隨今風俗,立一個限製,須從寬簡。而今考得禮子細,一一如古,固是好。如考不得,也衹得隨俗,不礙理底行將去。
  禮不難行於上,而欲其行於下者難。
  古禮恐難行。古人已自有個活法。如弄活蛇相似,方好。今說禮,衹是弄得一條死蛇。
  禮樂多不可考,蓋為其書不全,考來考去,考得更沒下梢。故學禮者多迂闊。一緣讀書不廣,兼亦無書可讀。
  又曰:
  古禮非必有經,豈必簡策而後傳。
  此意亦為從來言《禮》者所未及。故又曰:
  禮,時為大。有聖人者作,必將因今之禮而裁酌其中,取其簡易,易曉而可行。
  朱子意,其要不在考《禮》,而在能製禮。故曰:
  有位無德而作禮樂,所謂愚而好自用。有德無位而作禮樂,所謂賤而好自專。居周之世而欲行夏殷之禮,所謂居今之世,反古之道。道即指議禮制度考文之事。
  朱子自己無位,故屢言有聖人者作雲雲以寄慨。然朱子雖未能製禮,亦不免時有議禮之文。其範圍極廣泛,幾於無所不包。有關社會下層者,有關政府上層者。議禮則必考文。朱子言:
  在講筵時,論嫡孫承重之服,當時不曾帶得文字行。旋藉得儀禮看,又不能得分曉。後來歸傢檢註疏看,分明說嗣君有廢疾不任國事者,嫡孫承重。當時若寫此文字出去,誰人敢爭。乃知書非多看不辦。
  朱子因此謂漢儒之學,有補世教者不小。因亦極重古者《禮》學專門名傢之意。謂此等人終身理會此事,有所傳授,雖不曉義理,卻記得。凡行禮有疑,皆可就而問之。朱子晚年編修《禮》書,亦欲匯納古代禮文,分其門類,歸之條貫,以便尋檢。然朱子終因議禮遭忌逐,遂有黨禁之禍。在其卒前一日作三書,二書皆為交付其門人完成《禮》書工作,此書後稱《儀禮經傳通解》。
  以上略述朱子論《禮》學。
  朱子以理學大師而巋然為經學巨匠,其經學業績,在宋元明三代中,更無出其右者。清儒故意持異,今當就兩者間略作一比較。
  一、朱子治經,於諸經皆分別其特殊性,乃及研治此經之特殊方法與特殊意義之所在。清儒似乎平視諸經。以為皆孔氏遺書,故曰非通群經不足以通一經。其說似乎重會通。然因其無分別,乃亦無會通可言。
  二、朱子治經,除經之本文外,必兼羅漢唐以下迄於宋代諸傢說而會通求之,以期歸於一是。清儒則重限斷。先則限斷以註疏,宋以下皆棄置不理會。繼則限斷以東漢,又繼則限斷以西漢,更復限斷於傢法。極其所至,成為爭門戶,不復辨是非。
  三、朱子說經,雖在理學立場上素所反對如蘇東坡,尤甚者如張橫浦,苟有一言可取,亦加采納。清儒於其自立限斷之外,全不闌入。尤其如朱子,校《儀禮》少牢饋食禮日用丁巳乃戊己之己之訛,清濡不得不承用,然亦委麯閃避,以引述朱子語為戒。其弟子蔡瀋所為《書集傳》,清儒亦有沿用,而亦沒其名不提。
  四、朱子說經,極多理據明備創闢之見,清儒亦不理會。其大者,如謂《易》是卜筮書,孔子《易》當與文王周公《易》分別看,清儒不加引申,亦不加反駁。衹據漢儒說,一若未見朱子書。朱子辨毛序,事據詳確,清儒乃仍有專據毛序言《詩》者。亦有據不全不備之齊魯韓三傢各自依附言《詩》者。朱子言《尚書》有不可解,清儒乃有專據鄭氏一傢解《尚書》者。朱子分別《春秋》三傳,言其各有得失,清儒則有專主公羊排左氏,而擴大成為經學上今古文之爭。朱子治《禮》學,不忘當前,每求參酌古今而期於可行。清儒則一意考古,僅辨名物,不言應用。朱子《儀禮經傳通解》,規模宏大,為其經學上巨著。《文集》《語類》中,考《禮》議《禮》,觸處皆是。而清儒顧謂宋代理學家,衹言理,不言禮。
  五、朱子論《尚書》,論《春秋》,每及於史,並有置史於前之意。清代史學,則衹成經學附庸,治史亦衹如治經,不見有大分別。
  上之五項,皆其犖犖大者。至如訓詁考據校勘,清儒自所誇許,實則宋儒治經,亦無不及此諸項。惟宋儒貴能自創己見,清儒則必依傍前人,此亦各有得失。朱子則力矯當時好創己見之病,於前人陳說絶不忽視,但於詳究前人陳說後,仍留自創己見之餘地。清初諸儒,如閻若璩於《尚書》,鬍渭於《禹貢》,顧棟高於《左傳》,方玉潤於《詩》,亦尚取徑寬而用意平,不如乾嘉以下正統經學之拘固。然自乾嘉以下諸儒視之,亦若未夠標準,故清經解正編,此諸書皆所不采。而方玉潤之《詩》,則續經解亦未采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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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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