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七章 專諸魚腸劍(528B.C.-515B.C.)      瀟水 Xiao Shui

  (一)
  “細腰蜥蜴”楚靈王在公元前528年撇下他的章華垂柳和楚宮佳人,撒手人寰以後,郢都裏的謠言卻像蝙蝠一樣漫天翻飛起來。每到月白風清之夜,楚靈王的陰魂就出來顯聖,好比哈姆雷特的老爹,在城頭固執地盤旋。過程是這樣的:每當午夜霜鐘敲響的時候,就會有人突然炸屍,“藹—”的一聲恐怖嚎叫,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恐怖從一間屋子傳染到一條巷子,從一個街衢傳熱到一片社區,直到半座城市。無數人響應,無數燈火驚慌地閃爍,東西爆碎,人們你推我搡,雜沓的衝撞呼叫和街頭的人影狂奔,匯集成震天動地的騷亂與奔走呼叫:“楚靈王回來啦*—楚靈王回來啦*—”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意味的是兇還是福。楚靈王的老五弟棄疾,不失時機地利用了這場全民鬧鬼運動,他找了幾個大嗓門,叫喊着跑進王宮撒謊:“楚靈王帶兵殺回城裏啦,殺回城裏啦!跑啊!跑啊1謊言重複一萬遍就是真理,何況它是全城人扯着喉嚨一齊重複的。王宮裏抱着姬妾睡覺、自封為楚王的楚老三鑽出被窩,哆嗦得把披在肩上的王袍跌落地下。楚老三沒有勇氣出宮搏鬥,也沒有顔面見到二哥(楚靈王)。這時候,自封為令尹的楚老四也跑來了。兩人想了一下,抱頭痛哭,與其被楚靈王衝進來殺掉,不如幹脆拔劍自殺算了。倆人於是互相捅死了對方(也許死掉是懦弱者最勇敢的選擇)。
  楚靈王趕赴九泉的腳步如果比較慢的話——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他的豹皮鞋已經破爛不堪了——那麽他的三弟、四弟還能從後面追上他搭伴兒一起走。明月千裏,並不孤單。
  其實這是老五弟棄疾使的計策,老五弟在骨肉殘殺的競賽中笑到了最後:既然老三、老四都自殺而死了,老五弟棄疾順理成章成為楚王,印證了他媽媽從前抱着他踩中“埋玉”的預言,是為楚平王。但是郢城上空的浮躁和謠言,還在盤旋,郢人依舊撒囈癥,夜夜鬧鬼。楚平王被迫殺了一個群衆演員,冒充楚靈王屍體,裝殮了,郢都人才確信靈王死了,謠言也熄滅了,算是可以塌實睡覺了。
  為了答謝陳、蔡復國份子的聯軍對自己篡位行動的有力支持,楚平王宣佈:陳、蔡兩國復國,重建宗廟。原先被迫移民去開發落後地區的陳蔡知青,全部扔下斧頭,攜了辮子粗又長的小芳,高高興興地返回原籍。為了討好國人(這是篡位者必作的),楚平王又下令國內撫養孤兒,孝敬老人,收容光棍,給寡婦減稅,審判姦邪者,提拔有才能者。這些政令不是不好,但是沒有得到好的執行。就像世界上的公司都失敗了,不是因為沒有好的戰略,而且缺乏戰略的有效實施。比如說,楚平王要求審判姦邪者,可是他卻養出了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大姦臣,就是我們可敬的費無極先生(此人敲詐同僚、殘害忠良、黑心缺德,可以與明朝的嚴嵩媲美)。
  費無極有一次拿着象牙犀角跑到八百裏西北的秦國去,給楚太子說媳婦。幹嗎去秦國找媳婦?你可千萬別說陝西秦國不出美女啊,貂嬋、楊玉環跟你急。所謂“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很多攝影師還跑陝西去拍姑娘呢。油畫《米脂姑娘》據說是中國的《蒙娜麗莎》耶。費無極物色的秦國公主,就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大美女,用陝北信天遊描述,那是“光格堂堂的眉臉墩格實實的身,黑油油的發辮忽閃閃的眼”,讓人想一口吞下去。
  這個光風霽月型的秦國公主,膚似白雪,青膩吐香,她形也如蘭,愛也如蘭,清風她的眼,流水她的發,鶯囀她的喉,明月她的心。她優雅地轉身,海潮為之更改澎湃的方向,她微微鬆開雙眸,春風傾刻融化積雪。她款款舉趾的時候,緑色就要還上枝頭,但沒有一朵花敢在她面前開放。她吟吟而笑的時候,鳳鳥就要四方雲集,但沒有一隻鳥敢在她耳邊鳴唱。
  費無極流着哈喇子把這個中國的蒙娜麗莎迎回楚國,這個蒙娜麗莎本來是給太子的,但是費無極故意使壞,他為了討好楚平王,就說:“秦傢公女長得真叫好耶,細膩的白皮兒,窈窕的麯綫,柔媚的大眼。大王!您自個兒留着用吧,工作了一輩子,也該歇歇啦。太子年輕還有機會呢,另外再娶吧。”
  楚平王聽了費無極描述,性欲大開,眼珠發直,嘴唇哆嗦,迫不及待入了洞房,把這個姣美的尤物抱到懷中。秦傢女兒歲數小,還奇怪呢,怎麽楚太子這麽老哇,眼角的漁網夠把眼睛這兩個小魚罩住了。這位兩千五百年前的美女,我們遠遠地看見她走動在異鄉的王宮裏,沒有聲音,斜風繞過她的裙角,使她像是籠在夜色裏的一盞微紅的風燈。她被老楚平王一糟蹋,第二年就生了個孩子(就是下一任的楚昭王)。後來又生了仨!這位美人媽媽十七年後又險遭吳王闔廬的強暴,自古紅顔真是命苦埃
  更命苦的當數太子建,本來屬於自己的奶酪,卻被老爸吃去了。太子建常在夕陽西下的郢都以南長江江畔喃喃自語:“我這麽久以來的歌聲,為何總是圍繞着你給我的憂傷。純淨的愁情吞沒我的智力。你像束縛陽光的一根帶子,你的有無决定了我盤根錯節的愁腸和雜亂難理的人生。但我知道,沒有陽光人一樣可以生存,高尚的心靈自己可以照亮自己。沒有微笑我就以長風對我微笑,沒有愛戀我就以寂寞陪伴,沒有伴侶我就與憂傷同行。失神的一剎那,雖然又見你夢中如花搖曳,但我依然要昂起頭說,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不須惆悵,在遠方我還會愛上另一個姑娘,但她取代不了你。惟有你,是我守衛大學時光的最後一批火種······”(壞了,這是我的大學時的情書,不是太子建的話。幼稚啊,幼稚埃)
  太子建總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
  中國的蒙娜麗莎
  太子建總是這麽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導致費無極不能平平淡淡從從容容纔是真。費無極心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太子建將來即位,我費無極就會被扒皮。”於是費無極開始殘害太子建:“晉國啊,據我分析,為什麽能夠獨占中原呢,因為他離中原近埃而咱們離中原遠,吃虧。”楚平王於是派太子建到最北最北的邊境(河南平頂山地區)去鎮守邊關,對抗晉國。太子建去了遙遠的北疆,從此跟老爹之間恍如隔世——古代沒有電話傳真,溝通沒有了,距離拉大了,被猜疑的空間更加寬綽了。
  (二)
  一個謊撒下去,需要更多的謊接着撒。不置太子於死地,費無極覺得終無寧日,於是晝夜在楚平王面前詆毀說:“太子被您搶走了未婚妻,怨氣大得要命,天天想吃人,天天散布不利於您的話。他統兵在外,外交諸侯,內蓄甲兵,想殺入郢都作亂呢。”而楚平王就怕聽到有人想入郢作亂,因為他自己就是這麽亂上來的,於是召見太子的班主任伍奢,調查取證,太子是要入郢作亂嗎?
  伍奢就是從前嚮楚莊王進諫“三年不鳴”的大夫伍舉的兒子,他從河南平頂山太子建處,跑了八百裏路,風塵僕僕回到郢都接受訊問。
  “聽說你和太子呆在北疆,存心殺回來作亂?”
  “大王,您奈何以小人之言而疏骨肉之親!他畢竟是您親生兒子啊,怎麽會造反?”
  費無極趕緊攛掇:“大王您現在心軟,以後就要被擒。雖然他是您兒子,但兒子一樣可以打老子!骨肉殘殺司空見慣,有什麽可信任的呢?”這是實話。楚平王嚮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中國的人心,因為他自己就是逼殺三個哥哥而上臺的,所以費無極的話,在他聽來很有道理。並且,如果改立漂亮的秦國媽媽的兒子為太子,不是可以結好秦國嗎?而太子建的媽媽衹是一個普通的鄭國女青年,因為漂亮而在年輕時被楚懷王拐來的,沒有什麽傢族背景。
  楚平王擡起頭,命令:“平頂山地區警察局長——”
  平頂山地區警察局長“奮揚”先生從河南平頂山一溜八百裏小跑趕來:“到1
  “殺太子建報我1
  “收到1嘩又跑回去了。
  可是收到卻做不到,奮揚反倒通知了太子建快去逃跑。太子建倉惶出逃。
  太子建雖然跑了,但太子老師伍奢還在,正蹲在郢城監獄裏數星星呢。費無極說:“伍老師留着也沒有用,砍頭吧!太子犯法,老師連坐!還有,伍老師的倆兒子也不是善主,一並下令收審吧。”伍老師(伍奢)的倆兒子此時正在河南平頂山閑散看書、較量劍法呢,沒招誰也沒惹誰。這時候,楚平王的使者來了,張開爪子,宣佈:“大王召你倆回去,因為你們爸爸已經下獄了。你倆回去,證明你傢是忠的,都得到釋放。你倆不回去,就是存心叛亂,那就殺了你爸。”(這招好毒啊,拿狼爸爸套狼崽子。)
  “容我倆找個地方想想,再作决斷。”哥倆進了內屋。伍子胥立刻說:“哼,顯然沒安好心!俺倆一回去,到了郢都,父子都不得好死,並且幫不了父親,到時候連報仇都沒人了。不如北奔中原,藉兵雪恥。你說呢,大哥?”
  伍尚是成熟男人,仁義而且孝順:“話雖如此,但是父親等着我倆以求生存,我們不回去,讓天下人恥笑,說我倆怕死。”哥倆於是議定,大哥回去領死,以盡孝義和展示勇敢;老二出逃,君子報仇,十年為限(倘是獨生子女家庭,就沒這樣圓滿的計劃了)。
  商議完了,從屋子裏出來,使者們都等着回話呢。伍子胥開弓搭箭,喊:“都別過來啊,都別過來。”伍子胥暴怒,鬍子像鋼針倒竪,弓箭像毒蛇一樣噝噝吐着信子。使者被伍子胥高大威猛的身材嚇住,而且楚平王也沒有“就地正法”命令,這裏又是邊境,伍傢和太子建的勢力區,所以伍子胥得以順利脫逃。
  大哥伍尚則舉起手,戴上他爸爸現在正戴的東西——桎梏,跟這幫“報喪鳥”南下湖北回到了都城。幾天後,他在農貿市場被正法時,遇到爸爸對他含笑而視,父子倆對此悲劇的結局早有思想準備。伍老師臨死還一心想着社稷,嘆道:“可惜啊,從此以後,楚國雖大,卻放不下一張平靜的飯桌了。大臣們恐怕要天天加班對付外敵,沒時間吃晚飯了1知子莫如父,伍老師瞭解自己的兒子伍子胥,這矢志報仇的二小子必將把楚國鬧翻天。
  父親、哥哥同歸於盡的時候,二小子伍子胥正裹帶着太子建像喪傢之犬那樣嚮北逃竄。兩個小青年第一次出遠門,商量一下,準備奔嚮中原的鄭國,因為太子建的媽媽曾是鄭國女青年,鄭國算是太子建的媽傢國。主持鄭國政府的正是“治世之能臣”子産,子産善待這兩個嘴上剛長出鬍子的年輕流亡者,安慰他倆說:“不要悲傷,像你倆這樣在國際之間四處逃亡的貴傢子,多得是。所以千萬要想開點。”
  太子建呆在小國鄭國,就像住慣了北京的人搬進通縣,很憋悶,於是藉了機會到西北邊的晉國玩,瞻仰大國風采,並且拜見晉頃公。這時的晉國沒有什麽故事,還是接着當年範宣子與欒盈兩傢呼殺所掀起的六卿內鬥的序幕,六卿一邊專權一邊互相鬥,國君則跟當年的晉平公一樣君權旁落,繼續在窗邊望風景。因為內鬥,晉國整體國力滑坡了,組織不起對中原的進攻與控製,也控製不了鄭國了。但現任國君晉頃公大約是靠窗子靠得太煩了,就心血來潮對太子建講:“太子你既然深得鄭國信任,如果我攻鄭國其外,你應其內,滅鄭則易如反掌。到時候我把鄭國封給你。我們也恢復了中原霸權。”
  小夥子太子建非常興奮,天真地答應了,回去認真準備。他回到鄭國就秘密開會,商量顛覆鄭國的辦法,卻被一個隨從告密到了鄭國執政官子産那裏。子産當機立斷:“很不好意思,太子,聽說你是晉國的臥底。對不起。臥底要殺。”
  在傢被老爹欺負,在外又輕信山西人,太子建命運多舛(喘),在刑場上臥倒於砧板上時,望着天上的白雲,一定恨透了這個讓他四處碰壁的人間。他的魂靈深處總還縈繞着那個遙遠的面龐吧,捧了玉珏的秦傢公主臉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開他臨死時天空的陰鬱。他覺得解脫了,靈魂升華了,劊子手被他閃閃爍爍的微笑弄蒙了。隨着斧子的清風滑過,秦傢公主遁入秋風轉身隱去,遺留下一整個夏天,溫暖如夢的驕陽午後,憧憬與回味都隨風飄散了吧。太子建就這樣死在鄭國了。當太子真是高危職業呀。
  陪伴太子建流亡的伍子胥衹好繼續流亡。跑哪兒去好呢?晉國人已經領教過了,謝謝吧,請也不去了。現在的吳楚對抗,我如果能撈個吳國總司令當當,舉吳國之兵,加諸楚國人頭上,不就報了殺父之仇嗎?刻薄的人也許會把伍子胥當成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漢姦”,他本是楚國人,卻引吳國人來打楚國,這不是賣國嗎?但是,如果楚平王確實有罪,我們也能要求伍子胥講愛國主義嗎?沒有時間再想了,用伍子胥自己的話說:“我日暮途窮,不得不倒行逆施。”來不及思量國傢和民族,他立刻坐着木軲轆車,晝伏夜行,從河南新鄭,嚮東南的江蘇跑。伴着馬背上的夕陽,野渡外的曉月,伍子胥跋涉到安徽中部的昭關。出了昭關便是東西橫流的長江,與下遊南岸的吳國雞犬之聲相聞。昭關正是吳楚邊境的要衝,常年有楚國重兵把守。這裏形勢險峻,兩山相夾,衹有山底一條土路,路上修了關隘,盤查甚嚴(也兼嚮過路商人徵稅)。
  伍子胥看看過不了關,一犯難,就唱起來了。
  按照民間麯藝:伍子胥在昭關前,頭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籠英雄衣,腰裏挂着寶劍,一跺腳,一推鬍子,唱道:“嗐,過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腰中空懸三尺劍,不能報卻父母冤——”(戲麯《文昭關》)。
  瀟水曰:按侯寶林相聲:藝人譚鑫培唱這個戲《文昭關》時,有一次上場把寶劍帶錯了,挂了腰刀,一露臉兒,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兒不是《文昭關》嗎,怎麽改《殺廟》啦?”(韓琪殺秦香蓮)
  老譚一扶“寶劍”,心就害怕啦,寶劍的把兒是直的,這怎麽是彎的呢。無可奈何之下,抓了四句詞兒:“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滾油澆,一路盤費花光了,我賣了寶劍就挎出腰刀1呵呵。
  文昭關
  伍子胥挎着寶劍,徘徊在憂愁的關前,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衆認出了他:“耶?你不是伍子胥嗎?”伍子胥嚇了一大跳。好在對方是個好人,在戲臺上叫做“東臯公”,安頓伍子胥在自己傢住下。伍子胥半夜唱起了著名的“一輪明月照窗前”:
  “一輪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實指望到吳國藉兵回轉,
  誰知道昭關有阻攔。
  幸遇那東臯公行方便,
  將我隱藏在後花園。
  一連七天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員好一似喪傢犬,
  俺好比哀哀長空雁,
  俺好比魚兒吞了鈎綫,
  俺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俺好比淺水竜久睏在沙灘。
  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1
  第二天,東臯公念白:“將軍開門來——”開門一看,伍子胥由於苦悶憤激,鬍子頭髮全愁白了,把東臯公嚇了一跳。伍子胥還問呢:“老丈為何這等驚慌?”
  “將軍為何須發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一見白發心好慘,
  點點珠淚灑胸前。
  冤仇未報容顔變,
  一事無成兩鬢斑——”
  不過,頭髮白了更好,東臯公突發奇想,找了一個跑竜套的,長相酷似伍子胥,去昭關前晃悠。守關的楚卒對着畫像一看,是他,正點,抓他。旁邊白頭髮的真伍子胥趁機飛也似的逃出昭關,奔江邊而去了。
  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像一隻野狼探頭探腦來到“天際流”的滔滔大江上發傻,看見對面吳國濃郁的樹林,但是大江阻斷了他的前程。長江水從一千裏外的上遊他所愛過哭過、活過死過的郢城(湖北江陵)流來。父兄的靈魂出沒於江上,能不能發一隻小船來,渡我到幸福的彼岸去吧。
  正好,一個漁父(就是打漁的老頭)光着脊梁赤着腳,像一隻幹巴巴的人參一樣,搖着槳過來了,答應把伍子胥渡過江去。伍子胥總算鬆了口氣。過了江,伍子胥摸了半天懷裏沒找到錢,最後把寶劍解下來:“漁大爺,我這寶劍材料上乘,雕工細緻,還鑲了寶石,特別值錢,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法令,抓住伍子胥,賞格是小米五十萬斛,賜爵封侯,豈衹是你這把寶劍抵得。你別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汗,自己還這麽值錢吶!趕緊拜謝,往東繼續跑,進入江蘇。跑了幾天,沒有錢,衹好拿出寶劍換吃的,等寶劍也吃光了,人已在江蘇“溧(念慄)陽”地區的瀨水岸邊。遠山拱手,清川斜流,饑餓難耐的伍子胥遊目四顧,蘆葦蕩裏衹有一個女子在河邊浣紗。這位女子揮舞大棒,使勁地扁石頭上的輕紗,衣襟一動一抖的,使她像一個仙子。在她側跪的身子旁邊,還有一份便當(就是盒飯),是她自帶的,預備中午幹活幹纍了吃。
  伍子胥說:“小姐,請教一下,有沒有多餘的——這個······便當,給我吃吃埃”
  浣紗女笑着側視了一下,跪長了身子,夠了便當,遞給他。伍子胥趕緊惶恐地接了,打開蓋兒,米飯上面是酥糯適口的酸肉羹加菜醬(蔬菜加????煮成菜醬)。伍子胥嘿嘿一笑:“那個,小姐,對不起,那個……還有筷子——嘿嘿。”
  小姐氣得要命,心說吃白飯的還這麽講究。伍子胥接過筷子,三下五除二把飯刨進嘴裏,最後說:“謝謝小姐!噢對了,我沒錢1
  女孩說:“算了吧,早就知道。”
  “好好,呵呵謝謝。對了對了,你可千萬別說見過我啊,他們正追我呢1
  浣紗女臉色一變。伍子胥又反復囑咐,千萬別說啊,跟你爸你媽也別說埃走出二十步之後,伍子胥又低着嗓子回頭喊:“跟你男朋友也別說藹—”
  女孩憤怒地娥眉緊擰:“哼!我不說1說完撲通一聲跳入滔滔湍流的瀨水,憤而自殺了。你居然敢不相信我,我就死給你看好吧!你放心啦!
  伍子胥嗟訝不已,趕緊跑回來,除了女孩兒的輕紗,一切好像夢一場,消失掉了。似乎一切從來沒有發生(惟獨他的肚子是飽了)。
  伍子胥站在烈女投河的地方,喃喃地說:“為什麽是這樣,為什麽是這樣,吳國人不是我想象,不過,有性格!也比較直訥,好騙1伍子胥轉身,朝着蒼茫落日中的太湖之濱——吳國進發。
  另外據說,那個擺渡伍子胥的漁父老頭也是受不了伍子胥同樣喋喋不休的囑咐,憤而“覆舟自沉於江”了。看來伍子胥的烏鴉嘴,說誰誰死。
  據說,後來伍子胥功成名就,率大軍從楚國返回,路過瀨水,還往瀨水河裏撒了三鬥金瓜子,報答救命女孩兒。據說兩千多年後的今天,還有人還在瀨水邊撈到金瓜子。其中的半粒,被溧陽文化館收藏至今。如今瀨水岸邊還有溧陽飯店,你可以去那裏憑吊古人,但是吃飯的時候,千萬別對女服務員耍態度,不然逼出人命來後悔不及。
  公元754年,李白赴溧陽,應溧陽縣令之邀,為浣紗女寫了篇文章,立在貞義女廟裏,就是《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內有“卓絶千古,聲凌浮雲”之句。
  春秋時代的人,衹是為了一句話,一個請求,一個承諾,甚至一個眼神,他們就自覺自願地義無反顧地赴死而去。這種春秋人的剛烈直猛,正是後代圓滑機巧的中國人所喪失了的古風。分封時代的人重名,皇權專製時代的人重利。
  (註:我們研究一下浣紗女小姐的便當,以作為對她的紀念。在春秋時代,人們吃的肉,其製作方式反倒接近現在的西餐:把牛羊鹿麋獐子的鮮嫩裏脊搗碎,反復捶打(就像用棒槌捶衣服那樣),去其筋腱,搗成生肉醬,再經腌製發酵就可以吃了。吃時把這肉醬撒在小米飯上,味道甚佳。這是春秋時代人的典型一餐。除了做成肉醬,肉也可以用文火燒、烤、燉、煎,或用酒水漬製了再烤,類似韓國烤肉。此外,牛羊豬三鮮煎餅也不錯,但是作法失傳了。)
  (三)
  按歷史的記載,吳國這個有“海????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的東南富饒國度,最早是在公元前十二世紀末(大周朝初年)建國的,建國者是來自陝西的兩個老客:吳泰伯和他二弟。
  吳泰伯和他二弟,本是“種地英雄”後稷的第十二代孫子,老爹叫做古公亶父。吳泰伯是老大,虞仲是老二,季歷是老三。按道理,季歷作為老三,不該當周族的掌門人,但是他的兒子姬昌是個神童,一副帝王相,長着四個乳頭,具備大聖人的特點。為了能讓姬昌接班,老周侯就把位子給了季歷(也就是季牧師,《蕨類戰爭》中有述),以便將來傳位給這有四個乳頭的大聖人姬昌。老大吳泰伯和老二虞仲看看位子給了老三季牧師了,沒有自己的機會了,呆在陝西又怕被老三一傢子討厭,幹脆成全了他們。倆人跑了五千裏,往當時已知世界的最遠處,江蘇省太湖之濱的無錫地區跑來了。
  他們倆來到了現在無錫市飛機場附近(今梅裏鎮)落下腳,不走了。水質的江南,山溫草柔,靈秀醇鬱,使他倆大開眼界。按《尚書大傳》記載,吳人喜歡“男女同川而員,跟日本人差不多——其實當時中國各地的歡樂𠔌都是這樣。接着,又看見吳人抓蛇吃,以為上等佳餚,老哥倆大開眼界,這在中原根本是棄之無用的。而吳國人吃魚、吃鱉、吃蠃、吃蚌,不覺腥鱢,一手攥一把,嘬着吃,就像中原吃瓜子。
  吳泰伯是吃粟(小米)長大的,發現江南流行吃大米,白乎乎的,吳泰伯覺得像蛆。還好,吃起來沒有蛆味兒。做飯鍋也有特色。老傢的鍋竈是建在地面上的,而江南的竈是便攜式可移動的。江南潮濕,架屋而居(有四方支架的懸空竹木棚子)。下雨的時候,竈搬到架子上棚子裏,卻沒有煙囪,竹棚裏冒出蘑菇雲,越冒越多,直至棚頂着火,很不安全。還好,這裏的人不太麻煩他們的竈,因為他們平時總吃腌漬食物,不生火的。用????鹵、酒糟弄出來的肉和菜是蠻荒之地的美食,黑不溜秋,像鹹菜疙瘩,天熱也不變質,一個疙瘩吃倆月。
  真是“千裏不同雷,百裏不同風”啊!
  峨冠博帶、寬袍大袖的吳泰伯,還發現,這裏的人,都不戴冠,也不像北方那樣輓髻。而是光着腦袋。
  我們說,最早在原始時代,由於沒有統一的國傢和政權,於是各地人們的發型就隨心適意,互有不同。這是文明尚淺時候的表現。根據四五千年前的出土偶像可知,越往北去就流行高髻,往南則矮髻。有的甚至輓兩個發髻,髻一前一後擺置,這是北方人的習慣,西北人則額前一左一右擺。
  個別懶蛋也是有的,他像現代女孩那樣,弄出一個馬尾巴來,用玉環把馬尾巴根兒束起來,叫做束發,非常省事。但馬尾巴根兒不在腦後,而是正頭頂,高挑着,像日本浪人那樣。馬尾巴根上再插一個玉針,針尖朝前,非常性感。有的女孩是編一個粗粗的大辮子,盤於頭頂,像阿Q那樣,男生也有這樣的。而阿Q的故鄉——這就是這裏吳越地區的人,當時最懶不過,不弄發髻也不弄馬尾巴。純粹把頭髮斷掉一截,直接披散着,如現代長發之妹妹。
  長長的頭髮像馬鬃毛那樣披散在後背上。學名所謂“披發”。
  當然也有“斷發”的。就是剪短頭髮,但又沒有能力剪得像現代男人那麽短(那得有好剪子纔行,而當時連鐵器都沒有),而是用銅刀斷發,於是使得像《阿Q正傳》裏面剪了辮子的假洋鬼子那樣,披在脖頸上,類似搖滾歌星。為什麽要斷發呢?南方濕熱,溫度比如今還要高兩度,頭髮太長的話,粘乎乎的容易生蟲子。所以要斷發,也方便下水抓魚。
  總之,吳泰伯看見,吳地的人,還保持着披發和斷發兩種原古的風貌,實在令人大開眼界。吳人身上穿的也是奇怪,都是緊身的短衣,袖口還特窄小,下襬也很經濟,或者幹脆是超短裙,腰間常束一條麻繩,最糟的是沒衣服,露出渾身蛇鱗一樣的紋身。
  關於為什麽要紋身,解釋的理由說法不一。有的人說:甲骨文的“文”字,是一個仰面躺着的人,胸口畫了花紋,表示他死了,花紋是在追悼會上裝飾他身體的,所以“文”有美化的意思,引申為“文學”(原來文學發源於殯儀館)。還有說法,紋身是群居時代防止亂倫的一種措施。遠古人沒有什麽成型的衣服,獸皮一塊,你的我的差不多,不靠文身就分不出張三李四。有了文身,一個女孩要想找見自己的“老公”,衹要記着肚子上有狗、有雞爪子、有蛇尾巴的那三個帥哥就是了。哈哈。
  還有一種說法,紋身綉面是為了好找媳婦。
  文身的時候,要用針刺,再加炭粉,皮膚立刻發炎,好了以後,自動留下青藍的紋案——馬、狗、魚、鳥、蜈蚣、雄雞,有的把臉紋得像荷花,美不勝收,有的連私處都細緻地紋了。
  (鄙人從一張新聞畫片上,得知意大利人在研究他們從冰川下發現的一個古代“冰人”的遺體,發現那人的身上,就有紋身呢。那麽,紋身的傳統,歐洲也是滿早的,因為這“冰人”,據說是5000年前的,被凍成了結結實實的冰塊。後來又看書,知道,埃及的女木乃伊身上,也有紋身。那麽,非洲的紋身,也源遠流長。大約古代人,不論在哪個洲,都喜歡加工自己的皮膚的。)
  “有禮義之大”、“有章服之美”的文明族類吳泰伯和他弟弟吳老二,喜滋滋來到吳國後,迎接他們的是吳人的圍觀和嘲笑。大傢對他倆腦袋上方類似靴子的東西(冠)嘆為觀止,就像見聞狹窄的人突然看見“本?拉登”頭頂上的大鳥窠。
  吳泰伯應付群衆圍觀有辦法,他變戲法似地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銅鏡。銅鏡這東西早在商朝就有了,鏡表面用錫和水銀的溶液擦磨得異常光亮。吳泰伯把銅鏡交給土著人拿着。那土著把它端到眼前,裏邊赫然出現一個類人猿,嚇得連聲尖叫,撇出老遠去。這個戲劇化動作激起了大傢好奇心,圍觀者搶了鏡子來看,依次鑒賞了自己的尊容,依次尖叫着把它撇到地上。
  吳老二則開始變魔術,掏出一個蠶繭,傳遞給每一人,大傢不明就裏地把這個鳥蛋摸了又摸。吳老二問:“這不是鳥蛋。我問,誰有水?”大傢不懂吳老二的語言,什麽鬼方言,說話這麽侉!紛紛鄙夷他。吳老二比劃着:“水,水!water!”終於有人明白了,端來一瓦罐water。吳老二把蠶繭泡在水裏,手舞足蹈地施了半天法術,然後從蠶繭裏抽出細長光亮的絲來,一段又一段,無窮又無盡,大傢都看呆了,鳥蛋裏居然冒出了蜘蛛絲啦!震驚的下巴幾乎全部脫臼,傻了。
  一天下來,中原科技已經徹底折服了方圓幾裏所有的土著吳人。吳人耳目一新、眼界大開,最後,當吳老二表演“猜物遊戲”時,他們已經傾心擁戴了。
  所謂“猜物遊戲”是這樣玩的:讓土著人隨便拿一個什麽東西,比如象牙梳子。吳泰伯背過身去不看,讓吳老二往竹板上刻了幾個字,給吳泰伯看。吳泰伯說:“我猜,他拿的是象牙梳子。”
  喔噻!神啦,對啦。土著們找出各種古怪的東西拿在手裏,吳老二衹要往板子上一刻,吳泰伯去問板子,就全知道啦。一個最聰明的土著青年,激動地跑到屋外,指着遠山的夕陽,說:“猜這是什麽?阿拉不信,難道遙遠的太陽也能猜得到嗎?”
  吳老二在竹板上畫了個圈,中間加一點兒,吳泰伯看了微微笑着說:“Thatis太陽1
  OhmyGod,I服了you!!!土著吳人紛紛拜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山呼酋長。這兩個把鞋子放在腦袋頂上的神仙簡直是電伯風神下凡啦!於是這倆陝西老客就成了吳人酋長,教導吳人各種先進的中原技術。就像一百個手持毛瑟槍的西班牙人可以徵服整個南美洲,文明火種的持有者輕而易舉地成了吳人的領袖。
  土著吳人原本雖然也在耕種,但非常出洋相:在水田裏,讓牛阿狗阿大象啊,整群地跑到水田裏撒歡、洗澡,把地踐踏得稀爛,人們撒種其上,就算是牛耕了。這樣弄出的糧食當然衹夠湊合吃個半飽,主要藉助副食品(就是那些腌製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維持性命。吳人的農具也衹是石頭、木頭、骨頭製成的,他們幾乎不會冶煉礦石——雖然會使用礦石顔料文身畫體。吳泰伯嚮吳人介紹青銅工具:斧、錛、鐮、削、錐、鑿,這可以砍,那可以鏟,於是吳人開始高效地砍伐樹木、開墾農田,破土、起土、收割都有了。黃河流域先進的農業技術傳到了長江下遊。吳泰伯領導大傢夯土為臺,臺上建起容納近百人的房屋,裏面有固定的爐竈乃至煙囪。很多好奇的小孩兒從房頂鑽進煙囪,直至落到冒火的竈臺,燒個半死,以至於吳泰伯被迫給煙囪頂上加了個蓋子,以防未成年人鑽入。
  吳泰伯並且帶領大傢在無錫郊外挖了一條河道,叫“泰伯瀆”,是江南最早的運河,今天仍然在使用。
  光有技術還不夠,管理也要搞上去,於是吳泰伯把吳人分成金字塔的組織結構(塔尖上當然是他老人傢自己了),旁邊是吳老二助理。塔層分出長幼男女級別,尊賤親疏不同。吳泰伯教導大傢“文明”,要求男的走馬路左邊,女的走馬路右邊,穿的裙子必須蓋住腳面,坐的席子不能男女同塊,進門不能走中間,坐着不能腳朝天,以及其他文明,比如如何下跪作揖,如何磕頭稽首,如何上稅,如何挨板子,什麽什麽情況下會割鼻子,什麽什麽情況下要挖眼睛,什麽什麽情況下騸掉生殖器等等……這就是“文明”了(並不好玩!)。有了這些“文明”,吳國於是“大治”!
  文明就是磕頭、挨板子
  吳泰伯沒有兒子,所以吳老二在若幹年之後接替了他的位置,傳了三代以後,武王伐紂,大周朝正式建國了。周武王沒有忘記自己的親戚,派使者拿着委任狀和周聖人的《周禮》,跑到蘇南,打聽吳泰伯、吳老二的下落,在無錫找到了他們的後裔,將之宣佈為吳國的諸侯國君。
  後來吳國到了楚莊王時期開始當楚國的附庸。當附庸也並沒什麽不好,每年往楚王那裏送點奢侈品和保護費,就可以菩薩保佑,風調雨順了。老大不來打他了。遇上別人來侵犯,老大還會罩着他。
  但是,到了第十九代君長,吳君“壽夢”的時候,壽夢野心膨脹,宣佈叛離楚國,非要跟“獨眼蜥蜴”楚共王平起平坐,還自立為吳王。但他的部隊其實還是停滯在民兵保安團水平,戰時甚至赤身露體,烏鴉一樣聚合,沒有陣法。他們甚至還不會利用輪子,運輸全依靠船衹,陸上就是人背。
  這時候,巫臣的兒子,帶着先進技術,帶着輪子,從晉國跑來支持吳國陸軍現代化建設。他教授吳人乘車、射箭、攻戰、守禦,排兵布陣,演練各種戰術,使得吳國人從此具備了地面攻擊力量,不但阻止了楚王國的東進,而且使楚人第一次面臨本土被攻擊的可能。
  外來星火輕輕一點,一座厚積的油田就熊熊燃燒了。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庫,這是巫臣的兒子留任吳國做大夫期間的主要業績。他還通曉東方各夷族語言,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和重金賄賂,勸說群舒、諸越、諸夷叛楚聯吳,卸掉了楚國的爪牙。吳國由此很快年年從東南像瘋狗一樣亂咬楚國。這是晉人扶吳鬥楚的戰略勝利。但如今晉人已經對鬥楚不感興趣,南北晉楚爭霸結束以後,吳人還在兀自與老楚相掐。位於湖北省(楚國)與江蘇南部(吳國)之間的安徽省,於是成為吳楚衝突的新“巴爾幹”,熱鬧非凡的火藥釋放場,不斷變幻着大王旗幟,一會是楚人占據,一會被吳人奪來(當地老百姓,在“梳髻”還是“斷發”兩種強製下反反復復,發型一年一變,也許很多腦袋落地)。
  (四)
  頻頻對楚用兵的吳王壽夢死後,有子四個:諸樊、餘祭、餘昧、季札(瞧人傢這名字起的!)。其中,老四季札博學多才,最受老王壽夢所愛,想讓他接班。這季札是古代知名度較高的賢人,跟伯夷叔齊,許由務光一樣,矯情之至,死活都不願意當官:“大哥、二哥、三哥還活着呢,哪輪到我?”說完就跑到郊外,住在窩棚裏種地,喊吃飯也不回來。後來幹脆跑去中原留學,不理睬吳國誰接班的事了。季札在魯國學習高雅音樂。魯國人給他演奏了周公製作的禮樂,是大周政府頒定的節奏緩慢的主旋律,形式規範,麯調簡單,是打擊樂,可能跟廟裏和尚敲木魚差不多,節拍緩慢,象嘆氣一樣,誰聽了誰跑。人們都喜歡流行樂——鄭衛之音的靡靡小調。可是季札合着眼,臉帶笑模樣,聽着主旋律音樂,頻頻點頭——全世界的年輕人衹有季札一個人喜歡聽這類東西,可見其矯情之至。
  聽完樣板音樂,季札又進一步觀賞了魯國的樣板戲:《雲門》、《大威》、《九韶》、《大夏》、《大濩》、《大武》,都是大周朝頒定的祭祖舞,每一個先王一個舞。《大夏》是給勤勞簡樸的大禹的,所以演員服裝衹是毛皮帽子,襢露上半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右手持羽毛,左手持樂器,八人一行,邊唱邊舞,頗為質樸、粗曠。《大武》是給周武王的,舞者頭帶冠冕、手持朱盾玉斧,華麗多姿,還有對白。季札一邊看,一邊叫好:“美哉,猶有感。”“美哉,周之勝也其如此乎?”“德至矣哉,大矣,觀止矣。”
  喊了半天,沒談出一句實在的美學原理,曼聲喊好而已,衹怕人傢當我這南蠻是外行。不過他倒是創造了“嘆為觀止”這成語。
  接下來學習《詩經》。《詩經》俗名也叫《東周流行歌麯三百首》,所以季札喜歡。它不但可以朗誦,還可以唱,裏邊淨是“我的愛情鳥,他已經飛走撩”這樣的古代愛情歌詞。《詩經》還是個大百科全書,比如裏邊提到的樂器種類蔚然可觀,據閑極無聊的人統計,有二十九種之多:琴阿瑟阿簫管龠塤竺鼓鐘鸞、鈴缶圉簧篪磬雅鉦,別說樣子沒見過,連名字怎麽念都不知道。
  季札很喜歡這部《東周流行歌麯三百首》,一邊聽魯國人唱其中的篇章,一邊喊:
  “美哉,始基之矣。”
  “美哉,淵乎。”
  “美哉,思而不懼。”
  “美哉,泱泱乎大風也。”(這句喊得還不錯!)
  “美哉,蕩蕩乎。”(還剛纔那意思,沒換!)
  “美哉,渢渢乎。”(還沒換,還那句。)
  ……
  就這樣“美哉美哉”地在魯國混完了學分,帶着良好的自我感覺和可笑的表白,四公子季札又去齊國參觀訪問。齊國混跡政壇的老世故晏子和他交換了對於明哲保身的心得。季札對齊國這位不倒翁說:“你快交出你的封地和官印吧,齊國田氏作難,你就不好辦了。”(這大約也是他自己故意離開吳國的原因吧。)
  接着季札又西行八百裏去中原見鄭國子産,一見面就像多熟了似的,教子産說:“子為政,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這不廢話嗎,“慎以禮”,那還用說嘛!拾人牙慧,故弄玄虛。季札送給子産一塊吳綾。吳綾、楚絹、齊紈、蜀錦、魯縞都是春秋時代的知名絲綢品牌。子産回贈他一件麻衣。
  接着北上三百多裏到了河南、河北交境的衛國,季札見到蘧伯玉、史狗、史鰌等地方性大賢人,點頭說:“還好,衛國多君子,未有患也。”接着他又舉着大嘴巴往晉國去,半路聽說孫林父愛聽流行音樂,斷定他遲早脖子受戮(季札特別恨流行樂發燒友,認為他們是敗傢子)。
  在晉國,季札交接趙武(趙氏孤兒)、韓起(韓厥的兒子)、魏舒(魏絳的兒子),都是一時之秀,然後故作高深地告訴叔嚮:“吾子勉之(劈頭就做怪語),國君奢侈,大夫皆富,政在三傢,你好直言,多找找自免於難的後路吧。”
  季札應該去精神病院檢查一下,總在擔心莫名其妙的危險,總在琢磨着退路和求得全屍的死法。他留學完畢,回到吳國以後,當然拒絶三個哥哥讓給他的王位,繼續賦閑。他既不適合破壞也不適合建設,畏首畏尾,不敢為天下先,貓在傢“守雌”,真可惜沒有去見洛陽老子(老子也生活在春秋末期,此時正拿着塊抹布,天天擦洛陽圖書館的書架),和老子好好切磋一下“縮頭烏龜哲學”。
  還有一件事,季札路過蘇北徐國的時候,徐國君喜歡他的寶劍,想要,不料卻發病死了。季札就把寶劍挂在老徐墳頭,算是贈給老徐。季札說:“阿拉已經心許給儂,儂格麽死脫了,阿拉還是要給儂。”(“心許”一詞來歷。)
  老徐為什麽會喜歡季札的劍呢?吳越的劍,確實精良。歐冶子、風鬍子、幹將、莫邪,都是吳越鑄劍名傢,世界級的大師。北方為什麽沒有劍師?北方使用戰車,武器是戈、戟等長兵器,三米長,北方不重視用劍。而南方林莽叢生,河多水深,步戰、水戰比車戰更適合,所以輕便鋒利的劍,成為吳楚之人在山林水網中近身肉搏的最佳格鬥武器。
  既然季札浪遊不歸,回來了也不肯接位,老王壽夢無奈,留下遺囑:“讓老大即位吧。日後依次傳位,直到老四季札。”老大諸樊點頭,上臺以後,打仗非常之猛,輕死犯勇,甚至連飯前禱告都盼着自己早死,就為了傳位給老四。於是諸樊上臺伊始,就不顧國際忌諱,趁楚共王新喪而伐楚(無禮已極),被養由基打得損兵折將,又在安徽舒城被楚左右兩軍夾住長達七天,楚軍左右像兩列火車那麽呼叫着磨他,在楚軍猛烈擠壓下,吳軍象核桃一樣碎了,諸樊大敗而逃。諸樊急了,改攻打安徽巢縣(楚屬)。巢縣守軍牛臣知道諸樊這人愛玩命,遂命令士兵故意打開城門引誘諸樊。勇敢輕率的諸樊不知是計,遂象西班牙公牛一樣猛衝進城(反正他也原本想死)。果然,牛臣躲在矮墻後一箭把他射死。
  老二餘祭接班,主持政府工作僅四年,就在視察戰船的時候,被一個突然衝上前來的越國俘虜,拿刀砍死了。老三餘昧替補上場(真是“薪盡火傳”啊)。又過了兩年,老三餘昧也光榮仙逝了,死因未詳。老三死,終於可以傳位給老四季札了,可是季大賢人死活不敢坐國君的位子,仿佛那不是君位,而是個殺豬的屠宰臺。
  老三衹好把位子傳給自己的兒子“公子僚”,導致他大哥諸樊的兒子“公子光”非常不滿:“你的位子還是我爹傳過去的呢,不說還我們!你倒搶先給了自己的兒子!我是長房長孫啊!應該給我啊1公子光極不甘心,日夜切齒,窺伺吳王僚的位子。呵呵,這正是“兄終弟及”製的弊端。作為商朝曾經流行的“兄終弟及”相對落後的繼承制度,在吳國這個開化較晚地區,還在流行着埃
  老三的兒子吳王僚當政第二年,公元前525年,吳又起兵攻楚,逆長江而上五百裏,與楚邊防軍遭遇於險境天門山——(“天門中斷楚江開”——李白。)吳、楚在天門山江面上激戰。吳軍擁有大翼、突冒、樓船、橋船各類戰鬥船衹。“大翼”相當於陸軍戰車,船身狹長,槳手衆多,快速靈活,計有五十名劃槳手在下層劃槳,四十名作戰員手持各種長兵器在上層交鋒,這種長兵器的柄比陸戰兵器更長。為什麽要站在上層交鋒呢,從上邊往下射箭、揮刺兵器都更省勁,所以戰船都盡可能作高,兩船接舷而戰。
  “突冒”船首裝有尖硬而伸出的衝角,船體結構堅固,高速衝嚮敵船,利用本身強大的慣性和衝角撞毀敵船,相當於陸地上撞擊城門的衝車。“樓船”相當於樓車,是一種有疊層的大船,非常高大,是舟師中的旗艦——四周立起城墻一樣的“女墻”,用作防護的掩體和進行攻擊的戰位,但速度不,類似航空母艦,是水上移動的小城堡。“橋船”最小,相當於輕足驃騎,善於遊擊。吳楚的舟師確實厲害!而此時擅長海運的希臘人有更大更高的三層槳戰船,載人兩百多,更厲害。
  吳軍船隊擺成弓形之陣,嚮上遊迎戰楚軍,楚軍的戰船建設比吳軍更早,他們為了訓練水軍拉纖,還發明了拔河遊戲——就是現在我們還在玩的。楚軍處在上遊,占據地利,山呼海嘯,藉助水的勢能,把吳人殺得紛紛跳船。吳王僚專乘的“餘皇”大戰船也被楚人繳獲了。
  吳國公子光為了表現自己本事大,當天晚上,挑了幾個大鬍子裝作楚國人,混進岸邊的楚營裏,想把“餘皇”戰船搶回來。(原來楚人都是大鬍子啊,像阿富汗民兵。)等佈置好了,公子光從外邊喊:“餘皇——”
  幾個大鬍子從楚營裏應:“在呢——”
  “餘皇——”
  “在呢——”
  楚國人一聽,壞了!鬧鬼了,還“在呢、在呢”地叫,趕緊循聲捉妖,楚營於是大亂。楚人捉殺了好幾個大鬍子妖怪,為了捉到更多的妖怪,大鬍子楚軍遂自相殘殺。鬍子越殺越多,正準備殺更多的鬍子呢,公子光揮動吳人掩殺過來,一路追着揍屁股,重新奪回了餘皇大戰船。
  勇武的公子光得勝回國,更加對自己充滿了敬意,我不當吳王誰當吳王!但是奪位談何容易。公子光的心中,在萬千澎湃之後,生機盎然的,卻衹有這一團無邊的愁悶。這時候,公子光聽說,一個叫伍子胥的乞丐,不遠千裏,拎着根竹簫,悄悄進入吳國街市,特意來找他了。
  (五)
  長江的波光灧瀲,常在我的胸中閃起萬丈光芒。伍子胥不遠萬裏來到這裏,順江眺望柔美秀麗的江南,江畔方興未艾的明珠蘇州,是吳人的都城。
  蘇州是中國古代的威尼斯,寬闊的外護城河,經由城垣,蜿蜒直到內城河去。城裏穿鑿河道,如經如緯,脈絡全城。街區依河而建,建築臨水而踞,河巷把水城分割成一塊塊block,所謂“緑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白樂天),“吳王城裏柳成畦,齊女門前水拍堤”(唐伯虎)。
  在這水城裏,河道細密交錯,獨木舟往來穿梭,像一隻衹新生的菱角。欸乃的櫓聲,成天響在水街上,報站的人唱着:“靠上來~~~~~擺開去。”溫馨動聽(就跟現在的公共汽車報站一樣)。
  然而伍子胥沒有錢坐公汽——他到蘇州後的主要工作是討飯。他蹲在農貿市場或地鐵口一帶吹簫,面前放着一個盆子,嚮吳人乞討。他是一個沒有一分錢的英雄漢了。
  下雨了,江南的雨,杏花的雨,夾着細白的梔子冷香,隨着賣花姑娘水淋淋的聲音飄入眼角。伍子胥像一棵被遺棄街頭的小白菜,沒有一個過路人願把他撿起來。瑟縮在地鐵口,乞討為生的伍子胥兀自感到他鄉日暮的悲哀。他還不知道,這座陌生城市將以他的名字來命名很多東西,什麽胥江,胥門,胥口,一直到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還在用着,甚至“姑蘇”兩字,都是從“胥”的聲音衍發的。
  “君子違難,不事仇國”,伍子胥也許不是君子吧,他是一個乞丐,被命運逼到了窮途末路,奢望着藉助吳人的勢力打回老傢楚國去。愁啊,愁白了頭髮又愁白了鬍子,他沿在街角乞討,攥着棒子,好象香港版《射雕》裏的洪七公。蘇州農貿市場的官方管理員會看相:伍子胥形貌壯偉,身長一丈,腰闊十圍,眉間一尺,奇人必有奇貌。管理員把伍子胥推薦給“公子光”。這個頗有來路的乞丐沒講幾句,公子光就激動地掀起帷幕,倆人相見恨晚,互相握着手掌,暢談三天三夜,沒有一句重複話,歡聲驚嘆,成為莫逆之交。伍子胥離開公子府的時候,身上已帶着一份絶密計劃——刺殺現任國君吳王僚——因為他爸是老三,而我(公子光)爸是老大,應該我當國君。
  伍子胥回到鄉間,組織魔鬼訓練營,物色行刺人眩要說做刺客的條件,體力強、有武藝、徒手可以搏擊殺人,是基本要求。徒手殺人的辦法又有很多種:拉殺,把人像螞蚱一樣揪成兩半,從前被戴了緑帽子的魯桓公酒後被齊國力士“拉肋而死”就是這樣。挾死,未來戰國四君子的春申君在城門口被“死士”挾而殺之。扼喉,適合半夜暗殺,楚靈王之殺侄,就是把他扼喉憋死。
  不過,所有這些辦法對孔武有力、體大如牛的吳王僚都不適合。吳王僚有兒子慶忌早晚相隨,有胞弟掩餘、燭庸同握兵權,三人都有擒竜搏虎之勇,鬼神不測之謀,旁人休想靠近,無法得手。對付這樣的敵人必須動用真傢夥。動什麽傢夥呢,伍子胥開始準備LethalWeapon——致命武器。
  伍子胥打開《兵器譜》,譜中各式銅劍居多。劍是南方戰場主打武器,南方造劍的名師也多。第一名當屬幹將,以及幹將的老婆莫邪。這夫妻倆在安徽涇縣開採鐵礦,經過認真冶煉、鍛造,鑄成了幹將、莫邪雌雄名劍。這是都鐵劍——春秋晚期的南方偶爾已經出現了鐵劍。鑄鐵劍是一個非常神聖的事業,需要雨師掃灑,蛟竜捧爐,在衆神矚目下,虔敬非常。據說莫邪女士鑄到極點的時候,幹脆把自己投到熊熊爐火中,以身殉劍(為了調整金屬中的碳含量吧)。鑄劍還需要把握好溫度,但當時沒有溫度計,必須依靠經驗豐富的眼睛觀察火苗顔色來判斷溫度,爐火純青這個詞也就是這麽來的。新鑄出的劍,是鈍的,需要颳削琢磨,所謂砥礪、開刃,最終磨成一口寶劍,寒光凜冽,吹毛斷發。劍身和把手再鑲嵌琉璃、緑鬆石、金絲、銀絲,刻鏤花紋,總之一把上等寶劍價值連城。
  《兵器譜》上,越國鑄劍大師歐冶子也算聞名古今,鑄有竜泉、泰阿、工布三劍,此外還有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銘五把。這些削鐵如泥的稀世珍寶中,公子光得到了湛盧、魚腸、勝邪三劍。伍子胥最後選中了“魚腸劍”作為刺殺武器,它短小精悍,可以藏在魚腹之中。當然,這些劍還都是青銅劍。
  伍子胥接着跑到江蘇六合縣附近,找到使劍的人——勇士專諸。專諸狀如餓虎,聲像巨雷,力能扛鼎,是吳國有名的民間遊俠,身手快捷,肝膽俠義。伍子胥逃亡路上曾撞見專諸跟人打架,“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但是他媳婦背後一喊,就立刻跟媳婦後邊回傢了。說明這人勇猛而又講理,很好。於是伍子胥找到他,要他學習“炙魚”技術,魚的大小呢,剛好以肚子裝下魚腸劍為宜。
  專諸一定不喜歡這個提議,因為他的手指頭太粗了,舞劍是他的本事,當廚子卻非他所愛,並且他媽媽歲數大——父母在,不遠遊了。但是望子成竜的老太太,看見兒子交了伍子胥這樣的“好”朋友,也就想放心去了,不想活了。老太太取了根繩兒,找房梁上吊了(此事屬傳說)。專諸大哭一場,跟着伍子胥去了蘇州太湖島上的魔鬼訓練營(古人真是好騙啊)。
  “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好用劍,輕死而易發。”我們在那個瀨水之濱的浣紗女那裏,以及專諸之母這裏,都領教到了,跟現在的江南人,格調迥異。
  黃昏時的江南別有一番情調。晚霧漸漸地濃了,點點桔黃的漁火遠遠近近亮起來。高顙深目、虎胸熊背的勇士專諸,坐在太湖島的石頭上,心猿意馬地望着遠景,又低下頭捏着扇子練習炙魚。先把魚洗淨,去腸,浸漬調料入味,控幹,放在小火上慢慢燒製。烤炙過程中,還要不停地用香菜汁澆魚,直到炙熟為止。炙魚用料十分豐富,有????、豆豉、醋、薑、桔皮、花椒、蔥、鬍芹、小蒜、紫蘇、茱萸十幾種。炙魚火候也是關鍵,過急、過緩都不行,必須使調料滋味充分透入魚體再散發出來,香味隨着魚身色彩的變化一起飄搖起來,直傳至百米以外,使炙熟的魚肉色、香、味俱佳。——Yeah——好饞!
  蘇州現在還有“叉燒桂魚”一菜,是效仿專諸的,不知做得怎樣。順便說一下春秋古人的食譜,勾您一下讒蟲:
  燔,是最原始的吃法,不用刀割,把整衹禽獸放到火中。楚成王臨死時候,想吃燔熊掌,就是這個。秦始皇“燔書”,也是這個字。
  炮,是把肉用調料、泥巴包裹,類似“叫花雞”,放火上燒。但不知紂王的炮烙之刑,是不是也給犯人身上包泥。
  炙,就是類似烤羊肉串,串起來,架在火上烤。一邊灸,一邊塗調料。
  膾,膾這個字常見,膾炙人口嘛,就是把魚和鮮嫩的牛羊鹿糜肉切成薄片,用調料偎成生肉片,就可以了,類似日本人的生吃魚片,但不知春秋時候加不加芥末。
  漬,把生肉用酒水漬製,漬了再烤,現在的韓國烤肉依舊有酒漬的牛肉。
  脯臘。脯是肉幹,果品和瓜菜也可以。臘是鹹肉。現在的臘肉、鹹魚、香腸、火腿、果脯就是這麽來的。
  醢,醢是肉醬,把肉曬幹搗碎,放人????、酒,發酵釀製。把人也可以這麽做了,是一種有創意的刑罰。
  烹,也適用於人。把豬羊肚子填滿配料,用蘆葦纏裹起來,塗抹泥巴,放火中燒。然後去掉泥巴,放人盛油的小鼎中,再將小鼎放入盛水的大鑊中,熬三天三夜。吃的時候加醢、醋。這種菜,現在為什麽沒有人模仿開發一下。
  搗珍,把牛羊鹿糜獐子的鮮嫩裏脊肉搗碎,反復捶打,去其筋腱,做成肉泥蒸食。
  熏,把肉類、魚類煮熟,以文火烘幹。加香料(木渣、鬆葉)於火上,使煙味帶香,熏製而成(古人吃的真好啊!)
  泡,蔬菜置於甕中密封浸泡,內加????酒糖,泡完了沾醬吃,類似泡菜。
  腌,腌和泡的區別是,腌不加水。
  各種吃法真多啊,古人估計多是胖子。
  你還可以發現,春秋古人不怎麽用大油烹炒,現代的大油烹炒法是薄底鐵鍋出現以後纔時興的,鐵器時代的産物了。
  專諸就是這樣在太湖島上,修煉自己的炙魚大法,輕生死,忘安危,預備魚腹藏劍,奮然而起,刺吳王僚於稠人衆座,以其慷慨激烈的情懷,拼作熱血男兒一死,成其“天壤間第一激烈人”的千古美名。
  (六)
  公子光陰謀爭奪王位,沒有什麽好掩飾的,目的赤果果,但他和專諸的談話,卻帶有七分誠意。像專諸這樣富於個人尊嚴的高貴勇士,是不能靠收買,必須靠感動的。公子光明白這個道理。於是,當專諸在魔鬼訓練營結束培訓後,立刻得到公子光接見時,公子光首先說了一通景仰的話,然後提起失位之恨:“我阿爺壽夢死的辰光(時候),有倪子(兒子)四個。老大,就是我阿爸,做了吳王。我阿爸死脫了,傳位給二爺叔(我阿爸的二弟),二爺叔死脫了,傳給三爺叔,三爺叔死脫了,四爺叔(季札)不樂意接班,就傳給了三爺叔自己的兒子——就是吳王僚啦。格麽我阿爸是老大,三爺叔是老三,伊(他)死脫了,王位理應傳我!伊偏襢伊的兒子,傳了伊兒子吳王僚。阿拉纔是真王嗣,阿拉應該取代吳王僚上臺。”
  專諸腦子裏畫了半天流程圖,纔搞明白這關係。還算能自圓其說。專諸就發言道:“吳王僚可殺也!我支持你!吳王僚的母親老了,吳王僚的兒子還年輕,兩個弟弟將兵在外,朝內沒有骨鯁之臣,我們動手,誰也不能把我們奈何。”(讓專諸自己說出殺人的字眼,而不是派他去殺,這就是最成功的溝通技巧埃)
  公子光感激不盡,當即頓首道:“光之身,子之身也1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獻身了,我養你全家。既然後事都安排好了,專諸沒得含糊,就潛藏在公子光府中,伺機行事,日日溫習刺殺動作和烤魚要領。
  有了專諸幫助,公子光奪位的欲望,像地皮下的草根,茁壯地鑽出地面。這時,伍子胥的殺父仇人楚平王死了!伍子胥哭到:“”
  吳王僚聞訊打發倆弟弟出徵,想趁楚平王新喪占點便宜,吳軍和楚軍對峙於安徽懷遠(出和氏璧的地方),卻被楚大兵兜抄了後路,堵在那兒不得回還。見此情況,正是國內空虛的好光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公子光趕忙一瘸一拐找到吳王僚邀請魚兒上鈎。吳王僚奇怪:“喲,阿哥怎麽啦?腳怎麽啦”
  “足疾,足疾——腳傷了。大王,有一個太湖來的廚師,炙魚味道老靈得,沒人好比。阿拉擺下酒水,請大王來寒捨坐坐?”
  吳王僚即便嗜魚成癖,對於去公子光傢也沒有興趣,然而不答應赴宴,等於把兩人矛盾明朗化。因此他沉吟一下,便接受了。公子光趕緊回去佈置,大張旗鼓準備餐飲之器,給外人造成隆重接待吳王的聲勢。吳王僚想起公子光跛腳的窩囊可笑樣子,覺得不值得怕他。即便如此,他還是按母親的建議,赴宴前做了充分準備。當時,好的皮甲是雙層的,用膠粘合為一體,吳王僚則穿三層犀皮甲,把自己裹得結結實實像個“固特異”輪胎。他的近衛隊則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自王宮起,直至公子光傢門,排了好幾條街,接連不斷,劍拔弩張,戒備森嚴。(這哪是吃飯啊!)
  一般的衛兵吳王僚都信不過,外邊呆着去。自臺階起,到門檻,進堂門,經宴席左右,直到吳王僚身邊,全是他的親戚侍衛,兩列排開,橫眉立目,手持兵器,寸步不離。(刺殺難度很大埃)
  每當有廚師獻上佳饌(念轉),必須在堂下搜身(比去美國登飛機查得還嚴),要求脫光了衣服檢查,換上新的衣服,再跪着以膝蓋前行,有兩名武士提着“鈹”(長柄武器,把劍裝在長木柄上),從左右夾持着上菜人胸口,像夾犯人似的,送入審判席(對不起,是宴席)。接着,廚師把菜餚轉交給吳王僚親戚侍衛手中,侍衛最後放在吳王僚面前。廚師再跪行出庭。可能古今中外請客史上,這麽上菜,獨一無二。也可以想象,公子光和吳王僚平時是如何明防暗鬥的。
  以這樣的防備,吳王僚感覺萬無一失了。公子光陪他喝至半酣,突然喊腳疼,要出去抹腳氣膏。然後就進了地下室,那裏正埋伏着一幫武林高手。公子光嚮武士們做了最後的戰前動員,默默地把魚腸劍塞入魚腹,端給專諸。專諸目光陰冷,端魚出門,不顧而去。
  專諸以廚師身份出現。他脫了衣服接受安檢,換上另外一套衣服,又在武士長鈹的夾持下跪行到吳王僚案前,手裏捧着一盤金黃色的、焦香撲鼻的、還在吱吱叫的(因為剛離火)太湖炙魚。透過魚香的蒸汽,吳王僚看見專諸的眼睛閃出一股奇異的訊息,猛然間懂得了這是死神的眼睛,嚮自己索命來的,吳王僚剛要跳,但已經晚了,專諸抽出魚腹內的魚腸短劍,一道寒光,刺嚮吳王僚。短劍穿透吳王僚三層堅甲,劍尖帶着血絲透出脊背。吳王僚啊地大叫一聲,像一隻受傷的蒼鷹撲騰了半天,氣絶身亡。而吳王僚倒下之際,倆武士一直抵在專諸胸前的長鈹也洞穿了專諸的胸膛(我們甚至認為,是專諸主動用力,把鈹頂入前胸,以獲得刺襲吳王僚的寶貴空間)。
  專諸,以其殘破之身,性命相撲,襲殺剽悍雄猛的吳王僚,博得古今第一出場大俠客的霞冠,成就了春秋時代三十六次弒君之中最精彩最酷B的一章。我以前單知道河北多風蕭蕭兮的易水壯士,不料,溫軟秀媚的江南人物也恁般叱咤風流啊!
  專諸刺王僚的壯烈之舉,甚至導致天體感應——“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彗星撞嚮月球)。或者他自己就是一顆衹肯烈烈燃燒一次的耀眼彗星,奮不顧身撞嚮吳王僚不可撼動的權威。一個普通的布衣——
  宴席上一片大亂,地下室的甲士像一筐土豆被倒了出來,撲上堂去,一陣對毆,吳王僚的親戚衛士一個個盡數戰死。而大街上的崗哨們,也從竪着的木樁,被放倒成一串串臥着的枕木。一場古代著名的預謀已久的刺殺行動大功告成。公子光從此登上王基,自號吳王闔廬。隨即嚮全國公佈吳王僚之罪惡,褒奬有功人員,封伍子胥為行人(使館參贊),取專諸之子做卿。“美哉,猶有感”的大賢人季札這時候從國外溜達回來,聞訊衹能到吳王僚墓前去“有感”,流下簌簌的眼淚,然後躲到常州去當地主,號稱“延陵季子”。
  瀟水曰:季札是聰明人啊,如果當初他接了王位,那今天被公子光殺掉的就不是吳王僚,而是他了。季札確實是善於分辨形勢的啊,可能他早就看出了“兄終弟繼”制度的不科學性。如果當年自己作為老四而繼位,即便自己不會被老大的兒子(公子光)因為眼紅而殺死,自己的後代也免不掉陷入繼位之爭(與老大俄後代之爭)的刀光血影。所以他死活不肯登上王位,好像那個王位就是個屠殺臺。
  後人常把季札當作高潔脫俗的大賢去崇拜,說他清廉。其實他不接王位,到底有多少是出於對形勢的恐懼和迫不得已,又有多少是出於品性的高潔無欲,就說不清了。在刻薄的人看來(比我我今天),他最多算是明智,很少算作清高。
  吳王僚的倆弟弟,帶軍在外,被楚人絶了歸路,白雲望斷,等待救兵,卻傳來哥哥被弒的新聞,衹好棄軍逃跑(一說降楚)。吳王僚的兒子慶忌出逃衛國,結納死土,訓練士卒,等待時機為父報仇。
  公子光深以為憂,整日提心吊膽,寢食不安,生怕被慶忌派來的刺客算計,日子過得跟當初的吳王僚一樣難受,就差也穿“固特異”輪胎了。公子光這麽害怕,是因為慶忌乃呂布一流的帥哥加猛士,可以旱地蕩舟(陸地上划船,可見膂力超人——跟從前寒浞的兒子“蕩舟奡”並名),而且他是古代短跑名將,跑起來,可以追趕烈馬。這樣的一個人,幾乎是不可以殺死的。但是,伍子胥居然又推薦了一個遊俠來殺他——“鼓上蚤”要離,此人身材短小,腰圍一束,好像一隻小狗兒,雖然弱不禁風,但喜歡出名,非要往熱鬧場中鑽。要離(讀做“腰離”)仰着頭,尖聲尖氣地說:“臣細小無力,迎風則偃,逆風則撲,但大王有命,臣必殺王子慶忌1
  公子光(現在已是吳王闔廬,念做“合盧”)說道:“儂哪能來三呢(你怎麽能行呢)?王子慶忌萬人莫當。阿拉(我)乘六匹馬快車追伊(他),一直追到江邊,阿拉追不上伊,用箭射伊,伊左右兩手接了滿把的箭,像衹猢猻一樣活絡,射不中伊。儂(你)到底身小力薄,拔劍在手都舉不動胳膊,登上車子也夠不到車軾,儂哪能來三呢?”
  “殺人在智不在力。”要離說。
  第二天,吳王闔廬假裝把要離治罪,拘捕了要離的妻子和孩子,處死了他們,燒了屍體,揚散骨灰。要離則假裝逃跑,奔衛國見王子慶忌。王子慶忌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儀表似天神,威風凜凜。他高興地說:“吳王暴虐無道,這是你親身經歷的了。他殺了你老婆孩子,如今你活着逃離他,也算幸運了。”於是他和要離一起渡江,率兵進襲吳國。行至江水中流,要離突然轉身立於上風,藉助風力,使出渾身的勁兒舉矛照着慶忌的後心便刺。慶忌沒有防備,矛頭從他後背穿至前胸。
  慶忌胸前帶着矛,一把抓住要離的腿倒提起來,往水裏連淹三次,把要離灌得半死不活。然後把他擱在自己大腿上,撩着要離的頭髮說:“天底下竟有像你這樣大膽的人1
  這時候船上的士兵趕過來要殺要離,慶忌攔住說:“別殺,他也是個勇士!一天裏死兩個勇士,未免太可惜了,放他走吧!”說完拔出胸口的短矛,倒地而死(真仁烈也!)。
  要離深受感動,說:“我讓吳王殺死我的妻子孩子,並燒了他們屍體,揚散骨灰,為的是成就我個人的私名。但我認為這是我的不仁。為原先的主人而殺死新的主人(慶忌),我認為這是我的不義。王子慶忌揪住我的頭髮把我投入江中,我多次入水,多次浮出,之所以還活着,衹不過是慶忌開恩不殺我罷了,我已經蒙受屈辱。作為士,不仁不義,又蒙受屈辱,决不可再活在世上。”
  於是要離自殺而死,把生命交付給了滾滾江水(死了幹淨!)。
  與水的拼搏,造就了吳人勇敢、决絶、冷靜、機敏、富於冒險的性格。專諸與要離,選擇什麽樣的價值取嚮,我們無權干涉。但為了自己的私欲,闔廬伍子胥殺人亦已多矣。專諸的母親,為了鼓舞兒子而毅然自裁(傳說),要離的妻兒因為苦肉計而被挫骨揚灰(事實),婦女在政治鬥爭中血淋淋的命運,被後世不斷稱贊和效法。我在兩千五百年後太湖西山尋訪專諸炙魚遺跡,專諸以及他的魚腸劍,俱已往矣,而我卻找到一扇石碑坊,立在那裏,於夕陽下表彰着婦女的節烈,刻着“寸心堅玉”之類令人心痛的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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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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