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王蒙活說《紅樓夢》   》 林黛玉精神      王蒙 Wang Meng

  然而,如果僅有這樣一種機製,這樣一種理想,人、人生、人際關係又太枯燥、太寂寞、太冷峻了。那種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輸滿各種程序的電腦。當然,一定程度的電腦化,如前文所述,也是人性題中的應有之義。說不定恰恰是在這種隨着科學技術社會組織的日臻完善、人類電腦化的趨勢有所增長的情況下,人們就更加需要林黛玉式的少女氣質的匡正、補充、衝擊。一種感天動地的、熾熱如火的、悲劇性的愛情,誰能不為之而愴然淚下呢?現代社會越是産生不出林黛玉式的人物,越是削弱乃至掃蕩林黛玉式的心理機製,讀者就會越加歡迎林黛玉,嚮往林黛玉,熱愛林黛玉。林黛玉是理想,林黛玉是詩,林黛玉本身便是情,是一切電腦都沒有而人類所渴望、所難以獲得、所夢寐以求的情。林黛玉的鐘情、嫉妒、多疑、糾纏、懼怕,林黛玉的病態,表現了許多弱者的內心,表現了許多強者深藏的、潛意識中不願人知的那一面內心。如前所述,《紅樓夢》裏寫到了林黛玉的“薛寶釵精神”,那麽,薛寶釵是否也具有“林黛玉精神”呢?很難說沒有。寶玉挨打以後寶釵的兩度忘情表現,一次是“含淚”“弄衣帶”“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一次說薛蟠“我先就疑惑你”(均見第三十四回)就是明證。這就是說,是社會的人,就會有薛寶釵的精神,是人特別是女人,就會有林黛玉精神。閱讀林黛玉會引起這方面的認同、共鳴、宣泄的快感與反省的清醒、俯視的超越,這是構成林黛玉的藝術魅力的一個重要因素。在曹雪芹活着的那個時代,在封建禮法重重束縛人性特別是女性的這個層面的時代,林黛玉的出現,恰如空𠔌足音,它的藝術衝擊力,實在是無可比擬的。
  美而不美 善而不善
  不僅如此,曹雪芹的偉大還在於他寫出了這種性格素質的魅力,也寫出了它的美而不美、善而不善的那一面。林黛玉的任性,林黛玉的狹隘,林黛玉的軟弱而又孤高,林黛玉的蔑視群氓(她對劉姥姥的嘲笑是何等刻薄!)無論如何也難算是美德善行,我們又何必為“賢者諱”呢?如此這般,林黛玉與薛寶釵,既是兩個活生生的典型人物,又是人和女性的性格素質、心理機製的兩極的高度概括。一邊是天然的、性靈的、一己的、潔癖的,一邊是文化的、修養的、人際的、隨俗的;或此或彼,偏此偏彼,時此時彼,顧此顧彼或顧此失彼,誰能完全逃出這二者的籠罩與撕扯呢?它們是作者對於人、對於女性、對於可愛可敬高貴美麗的少女的統一而又矛盾分裂的感受與思考,是作者的人性觀、女性觀、愛情觀的精彩絶倫而且淋漓盡致的外化、體現。
  這樣說,是否作者認同於俞平伯先生的被批判過的“釵黛合一”論呢?我認為,俞先生的理論確實不無道理卻又不盡然。第一,二者是可以分離的,詩上畫上合在一起不等於重合成一人也不等於是聯體人。第二,二者並非絶對半斤八兩,雖然曹雪芹用盡了小說傢的手段,使二者輪流坐莊、不分高低,仍然露出了傾嚮:“莫失莫忘”,賈寶玉愛的、為之死去活來、為之最終斬斷塵緣的,畢竟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寶釵呀!第三,二者的“兼美”即二者的合二而一,曹雪芹也明確地知道是不可能的,於是纔有悲劇,纔有痛苦,纔有《紅樓夢》。造成賈寶玉的也是曹雪芹的靈魂撕裂的痛苦的,恰恰是兩者統一兼備的妄想。第四,我們還要強調,作者這樣寫是出自小說藝術的需要,這樣寫纔抓人,這樣寫纔呈現出一種內在的戲劇性、悲劇性,這樣寫還便於在這部包羅萬象的書中組織相當一部分情節,使這部小說端的成為一部非同凡響的奇書,而與歷來那種黑白分明、情節集中的章回小說拉開了距離。說下大天來,最偉大的小說仍然是小說,最輝煌的小說典型人物,仍然是“小說傢言”啊!
  最後,讓我們議論一下書中的另一個有點怪的處理:賈寶玉夢中與之交歡的那個警幻仙子的妹妹,不但長得既像寶釵又像黛玉,而且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莫非秦可卿是兼美理想的化身?淫喪天香樓的秦氏,似乎難以當此重任。奇乎妙哉,這又是怎麽回事呢?強作解人而解之:它可能是賈寶玉第一次性經驗的浪漫化。它可能是賈寶玉的愛情理想、審美理想的誤植,朦朦朧朧嚮往的是釵黛,卻糊糊塗塗與秦氏做了第一次愛,這是完全可能的。它還可能是作者受傳統的物極必反、乃至女色是禍水思想影響的表現:當一女而兼二者之美的時候,就不祥了,就走嚮反面了。
  以上種種,一傢之言,一種思路,聊備一格而已。鳴而不爭,方傢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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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石與玉關於書名通靈寶玉寶玉摔玉
你的脖子上挂着什麽“弄性”和“常情”聚到最後一刻(1)聚到最後一刻(2)
泛愛:為藝術而藝術專愛:為人生而藝術“前佛老”情思零作為
愛就是病 病就是愛辯證而矛盾的幻想(1)辯證而矛盾的幻想(2)結語(1)
結語(2)天情自由與轄治戀愛至上
唯一“知哀”精神酷刑黛玉的煩惱意淫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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