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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此回是結煞上文西門潘氏姦淫一篇，生發下文武二殺人報仇一篇，亦是過接文字，衹看他處處寫得精細，不肯草草處。
第一段寫鄆哥定計，第二段寫武大捉姦，第三段寫淫婦下毒，第四段寫虔婆幫助，第五段寫何九瞧科。段段精神，事事出色，勿以小篇而忽之也。
寫淫婦心毒，幾欲掩捲不讀，宜疾取第二十五捲快誦一過，以為羯鼓洗穢也。】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衹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麽吃得肥了？”【金夾批： 奇文。】【容夾批：畫。】【容眉批：一個尖，一個呆，逼真逼真。】武大歇下擔兒，道：“我衹是這般模樣，【容夾批： 畫。】有甚麽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金夾批： 奇文。】【容夾批：畫。】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容夾批： 畫。】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容夾批：畫。】煮你在鍋裏也沒氣？”【金夾批： 奇文。】【容夾批：畫。】武大道：“含鳥猢猻，倒駡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容夾批： 畫。】我如何是鴨？”【金夾批：鴨字奇文。】【容夾批： 畫。】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衹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衹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地來！”【容夾批： 畫。】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大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衹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金夾批： 寫來好笑。】買了些肉，討了一旋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容夾批： 畫。】【袁夾批：是小廝話。】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容眉批： 從小孩子口中說出，真是菲夷所思。】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胳瘩。”【金夾批： 趣絶。O與王婆把耳朵來一樣筆法。】【容夾批：畫。】【袁眉批：一跡（路）話頭，俱見乖覺。】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胳答？”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挂一小鈎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衹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慄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金夾批： 小賊。】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容夾批：畫。】鄆哥道：“又來了！【金夾批： 三字活畫武大，神理都具。】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衹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金夾批： 小賊。】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傢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金夾批： 此一語，先有來歷在前。】【容夾批：畫。】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容夾批： 畫。】【餘評：武大詢問鄆哥之原由，亦是一端可取。】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金夾批： 此等事鄆哥固不得知，第耐庵又何由知之，誠乃博物君子。】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的不著，幹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幹結果了你！”【袁眉批： 乖覺之極。】武大道：“兄弟，你都說的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容夾批： 畫。】【容眉批：全要知道鄆哥也不為武大，也不為西門慶，衹是要出王婆這口氣耳，妙妙。】我教你一著。【金夾批： 寫來入情。】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衹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金夾批： 寫來入情。O你便我便二字，皆略用一頓，活是孩子遲聲慢口。】【金眉批：你便我便，猶如大珠小珠落盤亂走相似。】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衹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便將籃兒丟出街來。你便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衹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袁眉批： 乖覺之極。】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金夾批： 又帶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衹是駡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衹得窩伴他些個。【金夾批：世人知之。】【容夾批： 畫。】【袁眉批：近情，點破得妙。】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傢，也衹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纔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衹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衹想著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金夾批： 好筆。】【容夾批：太密。】【袁眉批：點破得妙。】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夠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衹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衹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裏來，駡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幹，你做甚麽又來駡我！”鄆哥道：“便駡你這‘馬泊六’，【容夾批： 畫。】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麽屁！”【金夾批：四字奇文，才子駡世，衹是胸中有此四字耳。】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金眉批： 捉姦一段真是如錦。】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我”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衹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金夾批： 以五十四字成句，反就句中自成無數麯折，真是以手忙腳亂之事，寫得妙手空空，奇才妙筆。】衹見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衹叫得“武大來也！”【金夾批： 畫虔婆。】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金夾批：畫淫婦。】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金夾批： 畫姦夫。】武大搶到房裏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衹叫得“做得好事！”【金夾批： 畫烏龜。O此事本急，今寫來亦殊急，讀之見紙上麻雜雜地。】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閑常時衹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容夾批： 畫。】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交！”【容眉批：惡則惡矣，似卻似也。】【芥眉批： 兄弟打得活虎，阿哥衹好做紙虎。】那婦人這幾句話 ，分明教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金夾批：好。】便鑽出來，拔開門，【金夾批： 好。】叫聲“不要打”。【金夾批：好。】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金夾批： 乘便就寫一句踢中心窩，便作武大了結之由，妙絶。】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金夾批： 妙。】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金夾批：妙。】街坊鄰捨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金夾批： 好。O又伏。】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金夾批：好。】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臘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金夾批： 看他寫婦人出來法。】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金夾批：絶倒。】便從後門【金夾批： 武大今日亦從後門歸去，絶倒。O後門五。】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事。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衹指望武大自死。【金夾批：反頓一句。】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夠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顔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姦，你到挑撥姦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金夾批： 妙。】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金夾批：妙。】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金夾批： 妙。】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服侍我好了，【容夾批：好貨。】他歸來時，我都不提 。【金夾批：妙。】【容夾批：畫。】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金夾批： 妙。O數語妙絶，然武大死於此數語矣。】【袁眉批：數語自催性命。】【餘評： 武大言武二歸來不肯幹休之事，須是實情，乃緻害之端。】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金夾批：四字如畫。】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窟子裏，說道：“苦也！【芥眉批： 許多笑，此時都變作苦。】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袁夾批： 婆子心狠。】“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容夾批：畫。】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麽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幹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衹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衹是難教你。”【金夾批： 非寫虔婆亦復軟，衹是行文忌直，且圖一頓耳。】【袁夾批：頓住，妙。】
西門慶道：“幹娘，周全了我們則個！衹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袁夾批： 婆子心毒。】別人傢裏都沒，天生天化 ，大官人傢裏卻有！”【金夾批：奇語。O再一頓。】【容夾批： 畫。】【容眉批：好想頭。】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麽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傢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金夾批： 奇稱。O衹是視人如戲。】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的，沒了蹤跡，【金夾批：反踢下何九，妙。】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金夾批： 反踢下武二，妙。】【容夾批：畫。】【袁眉批：偏有典有則。】暗地裏來往一年半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傢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容眉批： 咄咄逼真。】【餘評：觀王婆三（之？）謀殺武大，無理何在！】——此計如何？”西門慶道：“幹娘，衹怕罪過？——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金夾批： 反覆言之，皆反踢下文衹斬得草，未除得根也。】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金夾批： 王婆本題。】【袁夾批：前後衹為此，收盡上文。】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真個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袁夾批： 可恨。】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金夾批：不對，猶言豈不對也。】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金夾批： 貼戀二字，思之可畏，大雄氏謂之詐現親附，哀哉痛哉！】【容夾批：畫。】【袁眉批： 貼戀二字北。】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金夾批： 奇。】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金夾批：奇。】你卻把被衹一蓋，【容夾批： 畫。】都不要人聽得。【金夾批：奇。】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金夾批： 奇。】他若毒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金夾批：奇。】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金夾批： 奇。】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金夾批：奇。】【容夾批： 畫。】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鳥事！”【金夾批： 王婆何處得來，其實耐庵何處得來，可見才子之心，燭物如鏡。】【容眉批：這個婆子倒是老手。】【袁眉批： 王婆是過來人。】那婦人道：“好卻是好，衹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衹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袁夾批： 可恨可怕。】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金夾批： 活寫虔婆。O今世人傢，多有容六婆常川入內者，我不知其有何相煩也。不能傢喻戶曉，聊識於此句之下，幸一念之。】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金夾批：甚多。】武大道：“你做甚麽來哭？”【金夾批： 妙語令我絶倒。】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容夾批：畫。】誰想卻踢了你！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金夾批： 好。】【容夾批：畫。】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容夾批： 好貨。】武二傢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傢裏坐地，【金夾批： 好。】卻教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金夾批：好。】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教你半夜裏吃。【金夾批： 人靜歸。】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金夾批：叫喊不得。】明日便起得來。”【金夾批： 不在床上了也。】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容夾批：畫。】今夜醒睡些個，【金夾批： 可憐語。】【容夾批：可憐。】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金夾批：妙筆。O讀之覺紙上有陰風射人。】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金夾批： 妙筆。】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金夾批： 好。】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金夾批：可憐語。】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金夾批： 好。O極精細。】【袁夾批：伏。】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衹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衹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麽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衹一灌，【金夾批： 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衹顧蓋。【金夾批：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金夾批： 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袁夾批：是痛是恨？】，七竅流血，【餘評： 畫竜點睛大死於謀害之手，皆惡婦所致之也，何慘如之！】怕將起來，【金夾批：讀之怕人。】衹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金夾批： 後門六。O咳嗽二字寫得入神，又是聲響，又無聲響。】那婦人便下樓來 ，開了後門。【金夾批：後門七。】王婆問道：“了也未？”【袁夾批： 毒甚。】那婦人道：“了便瞭瞭，衹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難處，【金夾批： 真好虔婆，無怪後世人傢內邊，專好與之往來。】【袁夾批：狠毒甚。】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金夾批： 虔婆駭人。O一句。O以下看他兩個婦女逐件安排，都是半夜燈下之事，讀之覺紙上陰風鬼火，無怪不有。】舀了一桶湯，【金夾批： 二句。】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金夾批：三句。】捲過了被，【金夾批： 四句。】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金夾批：五句。】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金夾批： 六句。】便把衣裳蓋在屍上。【金夾批：七句。】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 ，扛將下來，【金夾批：八句。】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金夾批： 九句。】與他梳了頭，【金夾批：十句。】戴上巾幘，【金夾批： 十一句。】穿了衣裳，【金夾批：十二句。】取雙鞋襪與他穿了；【金夾批： 十三句。】將片白絹蓋了臉，【金夾批：十四句。】揀床幹淨被蓋在死屍身上，【金夾批： 十五句。】卻上樓來收拾得幹淨了。【金夾批：妙。O十六句。】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金夾批： 好。】那婆娘便號號地假哭起養傢人來。【金夾批：絶倒。O十七句。】【餘評： 觀金蓮假淚，全沒夫妻之思。】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金夾批： 絶倒之語，爾雅所無。】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袁眉批： 辨哭，爾雅所不及。】當下那婦人幹號了一歇，卻早五更。【金夾批：好筆。】
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衹靠著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王婆道：“衹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衹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金夾批： 非寫虔婆識人，衹是先着何九一筆。】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金夾批： 此句接前文，正是第十八句，卻另寫在此，有似失落者，妙絶。】鄰捨坊廂都來吊問。【金夾批： 伏鄰捨街坊。】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金夾批：伏。】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癥，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捨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金夾批： 伏。】不敢死問他，衹自人情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衹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的都買了，並傢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傢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衹去前面殮這賣炊餅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藉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金夾批： 閑中寫出西門官人。】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吃了半個時辰，衹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餘評： 西門慶以銀買何九叔，此不惜黃金而求金蓮。】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傢也有些辛苦錢。衹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衹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帳，明日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衹見那幾個火傢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傢答道：“他傢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金夾批： 簾子十五。】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衹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癥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金夾批： 好筆。】【袁夾批：精細。】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衹聽的說武大娘子，【金夾批： 妙。】不曾認得他，【金夾批：妙。】原來武大卻討著這個老婆。【金夾批： 妙。】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金夾批：妙。O衹三四語，一語一轉。】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金夾批： 怪事。】但見指甲青 、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李生曰：這回文字，種種逼真。第畫王婆易，畫武大難；畫武大易，畫鄆哥難。今試着眼看鄆哥處，有一語不傳神寫照乎？怪哉！】
【袁評：武鬆不去，武大不死。然私正自難處耳，英雄人恨恨。又評：鄆哥堪與唐牛兒合做一小俠傳。】
【王望如曰：鄆哥抱忿通信，定計捉姦，乃不能捉西門慶，而反使武大郎為西門慶所踢。夫鄆哥定計不能捉西門慶，王婆定計便能死武大郎，亡之命矣夫！
又曰：金蓮為富傢婢，主人不能通，怒贈武大郎；大郎不自揣，要為婦，又移寓陽𠔌縣前，與王幹娘比鄰。嗚呼，大郎所以死也1金蓮以西門慶財可結縣令之歡心，勢可壓何九之耳目，砒霜取之藥店，幫襯又有王婆，區區三寸丁𠔌樹皮，隨手結果，而獨不念有打虎之阿叔在，其亦色令智昏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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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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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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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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