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鴛鴦絶無憐愛寶玉意,與衆不同;其結果亦與衆不同。
  賈蕓未得鳳姐歡心,先為寶玉所愛,是為小紅引綫。
  卜世仁不肯賒給賈芸香料,反襯倪二之義助,又伏一百四回情事。
  賈蕓送香料,正在端節需用之時,宜鳳姐之欣然收受,可謂善於鑽營者。
  鳳姐嚮蕓兒賣情,蕓兒即將賈璉撇開,真是善於逢迎者。
  小紅不見手帕,於秋紋、碧痕查問時說出,不露蕓兒拾得痕跡,善用藏筆法。
  小紅之屬意賈蕓,是秋紋等譏誚、奚落逼之使然,否則必專心勾引寶玉矣。
  小紅一夢是一小紅樓,妙在入夢時不先說破,讀者幾疑窗外真是蕓幾叫他,化工之筆。
  第十七回至二十四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十七、八回為一段,敘大觀園告竣,元妃省親大事。十九、二十、二十一回為一段,寫寶玉、黛玉深情及襲人、平兒之靈慧。二十二、三、四回為一段,寫寶玉禪機發動,各人燈謎、讖語,黛玉之因麯傷情及初聚園中,栽種花果之盛。】
  
  
  
  
  【張新之:凡寶黛聚談之後,必接寶釵,是正章法。此捲首陡接香菱,乃《西廂記》、《牡丹亭》既皆演出作一大聲疾呼之處,而仍提“找我們姑娘”,又暗交還正章法。
  上半重“輕財”“輕”字,是為鳳姐下腦後針。下半重“惹相思”“惹”字,是為黛玉尋清涼散。
  此回伏榮、寧破敗之機,故先設賈璉興邑之行,又從倪二口出“人離傢散”一言,直透“生大浪”百四回事,以洩泄不平之忿。】
  
  
  
  【姚燮:蕓兒口舌便利,雲求嬸娘,當已早完。鳳姐又云,先告什麽不成。及蕓兒求派差,則故以待來年作一跌,蕓又乘機伸後腳。一對小花臉,活現跳出來。
  前於蕓兒眼中雲“十分精細幹淨”,此於寶玉眼中雲“十分俏麗甜淨”。亦仁者見之為仁、知者見之為知之意。
  使我為怡紅院主,必當入院之初,稽查人數,上等丫頭幾人,次幾人,下幾人,婆子幾人,一一俱如衙官點卯,個個看過,方不至有遺珠之憾,則升黜可自操矣。寶玉之不認得小紅,少年莽人,何未計及此?
  小紅與秋紋等,年紀不相上下,而言語不敢相抗者,亦朝廷尚爵之意。
  秋紋、碧痕、小紅三人,有時你妒我,我妒你,有時一人銜幾人,有時兩人[爽]一人,皆玲瓏剔透,齒裏有風,方心木舌者所不能作,亦不能讀。
  此回仍是壬子年三月間事。】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麽一個人在這裏?”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麽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裏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着。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麽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傢去坐着。”一面說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綉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綫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裏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着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東觀閣(姚燮
  )側批:其實神(動)人。】【姚燮眉批:
  鴛鴦亦是婢中之矯矯者自宜出力特筆寫之。】臉嚮那邊低着頭看針綫,脖子上戴着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
  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妙在不說盡反叫襲人瞧,)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還是這麽着。”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嚮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麽樣?你再這麽着,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衹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衹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衹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衹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衹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麽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麽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蕓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麽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麽勾當。賈蕓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鱢!人傢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蕓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蕓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裏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衹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說着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衹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裏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裏頑耍去。”說着扳鞍上馬,衆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裏坐着。”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衹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裏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絶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裏像大傢子念書的孩子!”
  正說着,衹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衹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衹得坐了。邢夫人嚮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裏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着,便出來回傢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麽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裏去了。”寶玉道:“大娘方纔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麽話?”邢夫人笑道:“那裏有什麽話,不過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傢,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
  且說賈蕓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麽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裏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蕓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着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麽,我那裏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纔好。你先去等着,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來早了我不得閑。”說着便回後面換衣服去了。
  賈蕓出了榮國府回傢,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傢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纔從鋪子裏來,忽見賈蕓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麽事跑了來。賈蕓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裏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裏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傢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衹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闹。你衹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傢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歡。”
  賈蕓笑道:“舅舅說的倒幹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傢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裏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麽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衹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裏,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着,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傢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裏的老四,騎着大叫驢,帶着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傢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賈蕓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麽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衹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着沒有米,這裏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傢去問,有錢藉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蕓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蕓賭氣離了母舅傢門,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衹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蕓唬了一跳。聽那醉漢駡道:“鱢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蕓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傢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蕓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衹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蕓,忙把手鬆了,趔趄着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裏去?”賈蕓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麽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傢散!”
  賈蕓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駡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裏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麽,衹管拿去買辦。但衹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藉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裏掏出一捲銀子來。
  賈蕓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鱢了,倒恐生事。不如藉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張口。但衹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藉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傢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藉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麽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蕓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捨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傢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傢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着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蕓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衹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裏,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釐。賈蕓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傢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傢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綫,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蕓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衹說在西府裏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裏。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蕓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裏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蕓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衹見幾個小廝拿着大高笤帚在那裏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傢的從門裏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蕓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傢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麽尺頭。”
  正說着,衹見一群人簇着鳳姐出來了。賈蕓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東觀閣側批:
  排場好!】【姚燮眉批:排場款式。】衹問他母親好,“怎麽不來我們這裏逛逛?”賈蕓道:“衹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挂着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蕓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纍的不知怎麽樣呢。”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東觀閣(姚燮
  )側批:省(聲)口宛肖。】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麽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裏嚼起我來?”賈蕓道:“有個原故,衹因我有個朋友,傢裏有幾個錢,現開香鋪。衹因他身上捐着個通判,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連傢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裏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像這細貴的貨,都分着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買,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傢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麽,便是很有錢的大傢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衹孝順嬸子一個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東觀閣(姚燮
  )側批:蕓兒善於迎合。】【姚燮眉批:
  蕓兒亦善於說辭。】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采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蕓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蕓哥兒的來,送了傢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着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裏有見識。”【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鳳姐貪利,得(有)了香料自(便)有好話。】賈蕓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纔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着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裏去了。賈蕓也不好提的,衹得回來。
  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着,賈蕓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裏來。衹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像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賈蕓進入院內,把腳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衆小廝看見賈蕓進來,都纔散了。賈蕓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麽,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着,便出去了。
  這裏賈蕓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衹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蕓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幹淨。那丫頭見了賈蕓,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着個信兒。”賈蕓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麽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裏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傢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聽那賈蕓說道:“什麽是廊上廊下的,你衹說是蕓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傢去,有什麽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麽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衹是耍的二爺在這裏等着挨餓不成!不如傢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裏應着,他倒給帶呢!”賈蕓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裏的,又不便問,衹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蕓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賈蕓一徑回傢。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纔上了車,見賈蕓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蕓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纔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蕓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東觀閣側批:
  蕓兒(姚燮側批:)口舌便利。】【姚燮眉批:
  蕓兒更乖。】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裏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蕓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東觀閣(姚燮
  側批:宛轉)可囗。】【姚燮眉批:
  稱勢而入蕓兒真乖而又乖者,使我遇此等人亦當入其豰中矣。】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麽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花,我衹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蕓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東觀閣側批:
  鳳姐答應更便利又不着跡。】【姚燮眉批:以這個對這樣妙不可言,又便利又不着跡。】賈蕓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東觀閣側批:
  又放適一句。】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綫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東觀閣側批:
  香料通利。】【姚燮側批:香料之力。】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蕓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裏去了。賈蕓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並連對牌交與了賈蕓。賈蕓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傢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蕓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蕓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裏賈蕓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傢裏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蕓,曾說明日着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裏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裏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傢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着叫不着他們,都出去尋夥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衹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老婆子們衹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衹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嚮茶壺去倒茶。衹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裏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裏,纔從裏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輓着個{髟贊},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幹淨。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裏的人麽?”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麽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衹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裏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麽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衹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麽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裏去了。”
  剛說到這句話,衹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着進來,兩個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着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賈府丫頭既多,而吃醋者隨在皆是。】【姚燮側批:纔點出名字來。】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衹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衹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纔在屋裏說什麽。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的?衹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纔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
  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駡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着做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衹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麽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裏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着,衹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着幃幙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麽後廊上的蕓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衹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心內卻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又起一番波瀾。】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衹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着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衹是寶玉身邊一幹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裏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纔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蕓。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裏拾着的?”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陳其泰:此回文字,皆為後文伏案。襲人一言,伏讒構之根。倪二藉銀,伏禍敗之事。小紅遺帕,伏寶釵嫁禍黛玉之言,且為鳳姐疏遠賈蕓時作一綫索也。】
  
  
  【哈斯寶:文章之妙在於事先料不到它的變化反復,事出突然而又合理。現在王熙鳳趁戲謔之間送茶,說了那幾句話,使讀者覺得寶黛之盟已定不可移,以為作者構思就是如此。書中諸人也該這樣作想。後來突然折轉,無意中生變,而且變得端端在理,這是何等之奇。
  背理而行假仁假義謂之姦,逆理復禮敢作敢當謂之勇。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李林甫蔽明君以行黯政。可以將大比勇,男人可以轉比女人。直到第九回還未多寫王熙鳳之事,至此纔寫,她的故事己初見端倪。寶玉燙了臉,她跑到王夫人跟前竄跳作急,這是假仁假義。趙姨娘、周姨娘到來,衆人都站起來尊敬,她連理也不理,這是敢作敢當。這王熙鳳委實是曹孟德的女兒,李林甫的妹妹。
  漢人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這不對。蒙古人說:“好人從小,好馬自駒”,這纔對。賈蘭讀書之餘學射箭,可知他要成器。孔子說:“雖有文事,必有武備。”確實如此。賈公之興,仗着汗馬功勞。賈蘭執弧矢,是務根本,後來此子終究承襲公職,豈非理所當然?
  寶玉在無人處對黛玉行為非禮,已經兩次了。而黛玉當面斥叱,以為他日可作正道夫婦,今時卻連歪言邪語都不能說,真是玉潔冰澈!
  此書凡寫實事,都不平淡描述,定要虛寫一筆作引子,前文雖寫過趙姨娘,並非特筆着墨,以這回又從他親生女兒口中數道一遍,使得趙姨娘母子二人雖未出場,卻比出場還要栩栩如生。這就是文章傢牽綫動影之法。】
   (哈斯寶簡本第十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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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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