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二十三回 拈韻迎春詩情消小恙 放懷守歲旅感寄微醺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楊杏園似夢非夢病在床上,仿佛靈魂離了軀殼。飄飄蕩蕩,衹在雲霧裏走。遙遙的望去,山水田園,隱隱約約,都不很清楚。初看好像有一座大海,橫在前面。那海裏的波浪,堆山似的涌了起來。那浪越涌越高,卻不是波浪,仔細一看,有一些是樓臺亭閣,有一些又像森林丘墓。正要看個究竟,一會兒又成了大海,依舊是波濤起伏,兇險萬狀。自己便不敢往前走,回轉身來,又是一條很長的柳堤。堤裏面露出半截古廟,那廟裏當當響個不住,一陣很沉着的鐘聲,從柳樹林子裏穿了出來。自己心裏好像明白了許多,用手擦眼睛細看,原來自己卻還睡在床上。那桌上的煤油燈,閃出淡黃的光來,滿屋子模模糊糊的,想是煤油已盡,夜深了。隔壁屋子裏的挂鐘,在這沉寂的境象裏,那擺滴答滴答,搖動得更響。慢慢的想到未睡之前的情形,纔記起是給梨雲送葬出城中寒病了。這時有一陣微微的呼聲,從隔壁屋子裏發出來,好像有人在外邊睡了。問道:“是誰在外邊?”便有人從夢中驚醒,在被窩裏答道:“是我。”楊杏園一聽,是鬍二的聲音。知道一定是陪伴自己來了,也就沒往下問。心想我這病一定是很厲害,不然,也不至於有人看護來了。無端惹下這場病,這是何苦呢?鬍二聽見他叫喚,便走了進來,在溫水壺裏,倒了一杯熱水給他。他就從被窩裏撐起半截身子來,接水喝了。睡的時候,倒不覺得,撐起身子來,方纔覺得頭暈,噓了一口氣,便又睡了下去。頭一靠着枕頭,人就迷糊了。
  第二次醒來,窗子紙上,已經曬着大半截太陽。他慢慢的爬着坐了起來,頭還覺得有點發暈,便披着衣服,擁着棉被坐在床上。見窗下桌子上,放着一大疊報,本想叫鬍二弄點茶水進來,順便送報過來看,無如他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和門房隔得很遠,决計是叫不到人的。一聽隔院子裏,鐵勺子敲着鍋,一陣亂響,微微的聞着一陣白菜煮肉的油香味。想道:“難道快吃午飯了嗎?我真是睡得失曉了。”自己在被上坐了一會子,沒有洗臉,又沒漱口,很不舒服,衹得慢慢的穿起衣服,自行下床。心想幸虧是中寒的病,病得快,好得快,若是病上十天八天,也像這個樣子,不病死也把人煩悶死了。正想走出房去叫鬍二,何劍塵卻一腳走進來,失聲道:“咦!你卻爬起來了,你好了嗎?”楊杏園道:“我本想還睡一會兒,要點茶水,一個人也叫不到,衹得爬起來了。”何劍塵道:“我早就勸你搬出會館,你喜歡這個院子僻靜,老不肯搬。害了病你就感到旅捨蕭條的痛苦了。我就去和你叫人罷。”說畢放下一捲紙,走出院子去了。
  一會兒何劍塵轉來,楊杏園問道:“那一捲紙是什麽?”何劍塵道:“是春聯。”楊杏園笑道:“你還弄這個,太無聊了。不說起來我也忘記時候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何劍塵道:“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是送竈的日子了。”楊杏園道:“二十三了嗎?單身做客的人,最容易忘記日子,沒有人提起,大概一直到響了爆竹,纔知道過年呢。不過你也太媽媽經了,還鬧着貼起什麽春聯來。”何劍塵笑道:“我原不要貼的,我們那一位,一定的要辦。我想這事也有點趣味,衹得弄起來。不過鶯聲燕語那些老套頭,未免大肉麻,所以又自己做了幾副。買了一些紙預備自己去寫。你常告訴我的‘養氣塞天地,煮酒論英雄’,我很喜歡它豪放,已把它預定下,算作堂屋門上的一聯了。”楊杏園道:“你大門口的一聯如何?我卻要看你的標榜。”說時,鬍二送着茶水進來,楊杏園一面洗臉,一面和何劍塵說話。何劍塵道:“很難着筆。鋪張不好,拘謹又不好,我想總以四五言為妙。我現在想了十個字,就是‘猶守簞瓢樂,幸無車馬喧’。不過我嫌它腐一點。”楊杏園洗過臉,端了一杯茶,坐在躺椅上,聽着何劍塵的話,沒有做聲。雙目註視茶裏浮起來的輕煙,半天笑道:“你下面用現成的陶詩,不如上面也用現成的論語,就是‘未改簞瓢樂’罷。”何劍塵道:“總覺得有些頭巾氣,不好。你替我想一副罷。”楊杏園呷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睡在躺椅上,閉眼養了一會神,說道:“我還不能思索,過了一二天,再和你擬一聯。不過你臥室的一副,我卻和你想得了。”何劍塵架着腳坐在那裏,端着茶杯搖搖頭道:“這個更不容易,要從大處落墨方妙。”楊杏園道:“‘畫眉恰是生花筆,割肉親遺詠絮人’。如何?”何劍塵道:“不好不好,一來我不姓張,二來我又不在總統府當什麽書記和侍從武官,一點也不相稱。”楊杏園道:“上聯表示你的風流,下聯表示你的滑稽,不很合嗎?”何劍塵笑道:“這樣說你簡直是駡我打我了。我卻被生花兩個字,引起書房一聯,是‘抄詩愛用簪花格,沽酒拚消賣賦錢。’”楊杏園贊了一聲好,說道:“你照樣送我一聯。”何劍塵放下茶杯,站起來,背着兩衹手在屋裏踱來踱去,復又坐下去說道:“有了,‘吟詩小試屠竜手,賣賦消磨倚馬纔。’”楊杏園笑道:“你這也是駡我打我了。”說着咳嗽了幾聲。何劍塵道:“該打,我衹顧和你說話,忘記你是一個病人了。”楊杏園道:“不要緊,痛痛快快的談話,也很能提起人的精神,比較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還好得多呢。”何劍塵道:“我原是沒有工夫,因為要看看你的病,所以繞個彎到你這兒來。明天我們南方人過小年,我叫我們太太親自燒兩樣江蘇萊,和你作一個長夜之飲,去不去?”楊杏園道:“謝謝!你們小夫妻在一處淺斟低酌,多麽有趣。夾上我一個插科打諢的有什麽意思呢?”何劍塵卻再三的說,一定要他去。楊杏園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為明天是個小年,我一個人在傢裏必定會發牢騷。其實到了歲寒日暮的時候,看見人傢一籃一籃的年貨往傢裏拿,隨時可以發生感觸的,何必一定限於明日晚上。早幾年呢,我確乎是這樣,現在外面一個人鬼混慣了,卻不發生什麽感觸了。”何劍塵知道他的脾氣古怪,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談了一會自去了。
  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裏倒反顯得疲倦,飯也懶得吃,也懶起來走動。衹買了一包餅幹,躺着喝茶,隨便吃了幾片。雖然口裏說沒有什麽感觸,看見何劍塵正式的過年,又鬧着貼春聯,一想起自己的失戀,人傢的家庭那樣快樂,就不能無動於衷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煩,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陶靖節詩集》看,看不到三頁,隔壁院子裏,嘰啞嘰啞,發出一片拉鬍琴的聲音。那鬍琴拉的非常之慢,頭兩下聽去,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個字。聽去老是嘰嘰嘰,啞啞啞。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惡弄崗,散淡的倫拉。”聽進耳朵去,十分難受。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鬧,這種初上手的鬍琴,好比用鐵鏟子颳鍋煤煙的聲音,最是刺耳。楊杏園皺着眉毛,實在沒奈何,這時鬍二恰好進來泡茶,他便問誰在拉鬍琴。鬍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聽,立時想了個調虎離山計。便道:“你去告訴徐二先生,說我有一封給蘇議長的信,請他來給我譽一謄。”鬍二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徐二先生果然來了。說道:“杏園,你好闊呀,居然寫信給蘇議長了。我就原知道你們鏡報後臺的九號俱樂部,是一條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結了。”說着把手掩着半邊臉和嘴,就着楊杏園的耳朵說道:“你寫信給他,是不是問他弄幾文過年費?”楊杏園心裏想着:“既然騙他來了,若要否認,他一定要惱,不如騙他騙到底。”說道:“那卻不是,衹因為他現在要保一大批簡往職,和薦任職,我想要求他在名單上加上一個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夠得上這個交情嗎?”楊杏園道:“我有一個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過托朋友間接說情罷了。”徐二先生聽他是間接的,便道:“我說呢,你哪裏會認識他?他傢裏闊極了,有八個會客廳。除了一個洋會客廳,專會洋人之外,還有一個內客廳,專門是招待我們院裏人的。有一天我們科長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內客廳裏會我。他的記性真好,一見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議長的,腦筋和別人不同。你想我院裏,單是議員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領的,哪裏能認識許多呢?而且他那個人又最客氣,待院裏的屬員,就像傢裏人一樣。那天還拿了兩匣埃及煙出來,親自遞了一根給我。”楊杏園道:“原來你和蘇清叔,有這樣好的交情。怎麽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幫忙,本來可以說得過去,然而呀,這裏面也有分別。”楊杏園叫他來,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鬍琴,哪管他議長傢裏什麽事。如今見他嘴轉不過來彎來,正好把他的話撇開,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竈的日子了。你們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們放了兩天假了。這幾天沒事,我正想找你教我填詞呢。”楊杏園道:“這個我也不會,我把什麽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論起作詩,我還可以對付着和你談談,填詞我實在不懂。我今天在書攤子上買了一部殘的詞書,回來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個字不像七個字,五個字不像五個字,也不知押什麽韻。我看了半天,一點摸不着頭腦,我這就拿來,請你教給我怎樣念法。”說着就去了。一會兒工夫,徐二先生拿了兩本書來,交給楊杏園。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兩本木刻版的《花間集》。隨手一翻,裏面掉下兩張名片。徐二先生彎腰撿起來一看,說道:“哎喲,叫我好找呀。”連忙便揣在衣襟裏。楊杏園道:“兩張什麽東西,這樣要緊的收起來?”徐二先生道:“是兩張闊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長的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過酒之後,回頭我們就看戲。何次長兩位令弟也在那裏,卻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談起來,我中學堂裏的老師,也當過他們學堂裏的教員,論起來,我們竟是同學。大傢就交換名片。我一看他們的官銜,一個是存記的道尹,一個是關監督,都是簡任職,真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了。”楊杏園道:“你們又沒同在一個學校讀過書,怎麽算是同學?”徐二先生道:“不然,從前同拜一個老師的,都稱為師兄弟。現在我的教員,當過他的教員,和同門拜老師一樣,怎麽算不得同學?你還不知道呢,他兄弟兩個,和氣得很,一見就要我換帖。我想他們都是簡任職,我連一個薦任職還沒有巴結上,怎樣可以和人傢換帖?所以我極力推辭,不肯奉命。不過他兩個人給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種交際上的紀念品,我就留下來了。”
  楊杏園聽他說話,一面將書翻着。衹見書的總序後面,有半頁白紙,上面行書帶草,寫了十幾行小字。字雖寫得極小,但是筆法秀麗,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文字,從頭至尾一看,卻是一段小跋,寫的是:
  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繭餘熱,搗麝成塵,顧影自憐,徘徊幾榻。因檢點舊笈,收拾殘篇,閑取一捲,自遣愁悶。忽得是書,重睹先人手澤。猶憶十三四歲時,先嚴賜果案前,撫鬟燈下。常為指點四聲,口授誦詠。時窗外月落梧桐,風傳蟋蟀,嬌笑憨問,秋漏每盡,一展斯篇,依稀如夢,釋捲憮然,不期雙袖之濕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蔭窗下,磨陳鬆煙墨隨筆。
  楊杏園念了一遍,不覺失聲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麗的文字!”再一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顆小圖章,是兩個篆字。看了半天認出那篆文,是“鼕清”兩字。心想看這文和這個印章,一定是個女士了。照我看來,一定還是幾十年前的大傢閨秀哩。便問徐二先生道:“你這書從哪裏來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個子兒,在琉璃廠書攤子上收來的。”楊杏園道:“世上的東西,真是沒有一定的價值。有人愛它,就當着珍寶,沒有人愛它,就衹值三十個子兒了。”塗二先生不懂他的意思何在,還想問呢。有人在院子裏喊道:“徐二先生在這裏嗎?”徐二先生道:“你別忙,我就來,反正和你打起兩塊頭子錢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去催他們了。”楊杏園問道:“什麽人邀頭?”徐二先生道:“說起來好笑,就是住在隔壁屋子裏,劉議員的兄弟劉子善,這一些時逛起來了。昨天晚上,有兩個學生,又帶了他去逛二等,慫恿着他快活一夜。他正和哥哥要了幾塊錢,身上帶着六塊,一時高興,就答應了。那兩個就拉他在一邊,教他放下三塊錢,又教他回去換一身小衣服再來,劉子善都照辦了。回到會館,他一聲不響,自在屋裏換小衣。忽然聽到我屋子裏的鐘,已經敲了十二下。心想往日這時候都睡了,今天還要出去呢。換衣服的時候,打開皮夾子一看,衹剩三塊錢。又心想要買好多東西都沒買,這樣的花去三塊,豈不冤枉?今日若是早睡一刻,就省下來了。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捨不得。就和那兩個學生吵着,要去退錢。兩個學生被他吵不過,衹得和他去了。那窯姐兒當然不肯,劉子善哭喪着臉,說要告訴他哥哥。兩個學生,又怕劉議員知道了,說好說歹,退回來了兩塊錢。還差一塊錢,兩個學生就替他邀一場小麻雀牌,給他抽頭抽出來。我就是四角之一。”楊杏園笑道:“鬍說!沒有這樣的怪事。”徐二先生道:“你不信,回頭我們打牌的時候,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楊杏園笑道:“他哥哥劉續,本來是個新補的議員,來自田間,為日無多。他這兄弟,當然是個老土了。老土花錢,沒有捨得的,你說的話,也許可以打對折相信。”徐二先生道:“說了半天,你還是疑信參半,我不和你辯論了。那裏還等着我呢。”說着自去了。
  楊杏園一人坐在屋裏,將那本《花間集》打開,見是哀感的句子上,或是用紅筆,或是用黑筆,都圈兩個圈。看了這本,再看那本,都是一樣。心想這鼕青女士,一定是個傷心人,所以遇到哀感的句子,都表示同情。由此類推,她一定也是個女詞章傢了。翻着書,隨手打開一頁,衹見書頁裏面,夾着一張紙條。條子上寫着兩首七絶:
  淨水瓶兒緑玉瓷,秋花斜插兩三枝,
  移來意態蕭疏甚,相對凄然讀楚辭。
  霜後黃花不忍看,銅屏紙帳潤秋寒,
  晚來幾點梧桐雨,愁煞燈前李易安。
  楊杏園念了兩遍,看看那個筆跡,正和那位題跋的鼕青女士一樣無二。心想道:“這位女士何怨之深?看她後面一首詩,卻是崇拜李清照的,詞一定填得好,我來翻翻看,書裏面可還有她的大作。”想着把書亂抖了一陣,卻是沒有。在睡椅上,拿着那紙又念兩遍,心想“清麗得很,我卻做不上來。這樣的女子著作,我還不多見呢。”
  他一人在這裏想得出神,無如隔壁院子裏,嘩啦嘩啦,那打牌的聲音卻鬧不休。楊杏園被麻雀牌的聲音吵不過,心裏很是煩躁。便放下書慢慢的走出來,到隔壁院子裏去。走到劉子善的屋子邊,由窗懦朝屋裏一看,徐二先生等四個人,正在那裏打牌。那劉子善卻背着手站在一邊看,楊杏園情不自禁的,也就走了進去。徐二先生一回頭說道:“你是最不願意走進別人屋子的。怎麽來了?”楊杏園笑道:“你們能打牌,我看一看還不行嗎?”說時,這劉子善早客客氣氣的遞過一支煙捲來,楊杏園接着煙捲道:“我們同住一個會館,不必客氣。’劃子善又擦了一支火柴,遞給楊杏園。他衹得接過來,燃着煙捲吸了一口。這一吸,不打緊,幾乎把嗓子都嗆斷了,不由得咳嗽了一陣。這煙味又辣又燥,也不知道是什麽煙,拿在手裏卻不敢吸。劉子善卻毫不為意,自取了一支在手上,在抽屜裏翻出一把剪刀來,將一根煙捲,剪成三截,把兩截放在窗臺上。另外在窗臺邊水煙袋上,取下一支紙煤筒來,銜在嘴裏當煙嘴子,卻把一截煙捲塞在筒子裏燃着吸了。他吸了一口,由鼻子裏噴出兩道青煙,然後問楊杏園道:“這兩天,和傢兄談過嗎?”楊杏園道:“我這幾日身體不好,不很出來,沒有會到令兄。”劉子善道:“本來也不容易會到,他就很忙,昨日晚上,他一點多鐘纔回來。今天上午就在什麽堂吃飯,聽說是內務總長請的。兩點鐘還有一餐,晚上八點鐘,是他們黨裏請客,吃的地方就更奇了。說是在前門火車上,吃外國菜。當議員的雖沒有品級,照我看和總長都是並肩一樣大。不談別的,這口福就不小了。”楊杏園一邊聽劉子善說話,一面看牌,順手就把手上的煙捲,扔在地下。劉子善看見還有一大截煙,楊杏園就扔了,心裏怪難受的,想撿起來吧?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瞧着那半截煙,衹是轉個不住。這時,桌子上已經成下來了一個三翻,卻衹抽四個子兒頭錢。劉子善嫌太少,便不依道:“像你們這樣抽頭,什麽時候,纔可以抽到一塊錢?”桌子上有一個人笑着說道:“沒吃沒喝的場面,就衹有這個樣子。”劉子善不知人傢是玩話,說道:“我傢已在黨部裏打牌,吃喝都是自己的,為什麽一回頭錢,就好幾十塊呢?”那人又笑道:“人傢是抽頭給聽差的,你呢,不是議員的本傢老爺嗎?”徐二先生最是要聯絡議員的人,就不肯得罪議員的兄弟,覺得那人的話太重了,便道:“劉先生原不是邀頭,不過我們湊一個茶圍錢,鬧着好玩罷了。”那人將牌一推道:“我不要議員寫介紹信,我不聯絡這樣一個具本傢老爺。”說着氣憤憤地走了。大傢面面相覷,一場沒趣。楊杏園也就忍着笑走出來。剛走到院子裏,衹見那劉續議員,匆匆的在外面進來,手上拿着一根司的剋,一搖一擺的走。看見楊杏園,便對他招手道:“來來!我有一段好新聞告訴你。今日下午,陳總長在忠信堂請議員,楊先生知道嗎?”楊杏園道:“不知道。”劉續走到他身邊低着聲說道:“陳子徐的總長,都在我們手板心裏,他不能不聯絡我們。在候補議員裏面,大半都是不很熟悉政局的,惟有我一人能在黨裏拉攏幾十個人,卻有幾分怕我。此外我還有一條消息告訴你,也是很重要的,昨天我們黨部裏開會,我被舉為十二幹事之一。這兩條務必請在貴報登一登。”楊杏園隨口答應道:“可以的。不過我的記性不好,恐怕忘了。最好請你做一篇稿子送來。”劉續道:“好,回頭我就編一篇送來。我還有許多建議案,還沒有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也可以送到貴報,盡先發表。我這個提案,和中國前途,都大有關係,不可藐視。其一:是中國無宗教不足以正人心,端國本。請立大同教,以孔子為大同教主。其二:請咨達政府令全國各學校,不得作白話文。以中文為主,洋文為賓,庶幾合乎聖人用夏變夷之旨。其三;今之代議士,皆為全國之俊彥,今在立法機關,為人民代表,固位置極優。一朝任期終了,仍為平民,頗非國傢愛惜賢才之至意,應一律給予簡任職。其有繼任議員或轉為官吏者,固不必論。否則應逐年給予養老金。以上三件,是我提案裏面最重要的,足下看看好不好?”楊杏園道:“很好,都是應該提出的。”劉續道:“老實告訴你,我們黨裏這一百多人,我都可以指揮。原因就是因為我既能做文章,發言又有道理。”楊杏園道:“貴黨有許多人,那在國會裏面,實在有一部分勢力。貴黨部現設在什麽地方?”劉續道:“在土地廟九十九號,昨天還在那裏開全體大會呢。”楊杏園道:“不是吧?那個地方,是我一個朋友傢裏,我很熟悉。他雖是一個議員,屋子不過兩進,除了自己傢眷在後一進外,另外一進,衹有六間整屋子,常常有幾個議員在那裏打小麻雀牌玩,似乎不像一個黨部。一百多人,怎樣好在那裏開會?”劉續紅着臉道:“那個地方,原不過為二三同人打牌叫條於消遣之所。開起會來,我們還是在議院休息室裏的日子多。”楊杏園覺得他的話很多,這樣朔風怒號的鼕天,老和他在院子裏站着,病後的身子可有些撐支不住,便道:“沒有事,請到我那邊屋子裏坐坐。”說着,和他一點頭,便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他想一想:這樣的人,還是議員裏面的頂幾尖兒,這話也就真難說了。由那劉議員想到自己,由自己又想到這天寒日暮的境況,未免愴然有感。到了晚上滿城的爆竹,陸陸續續響起來,這是人傢送竈的時候。想起故園今夜的景況,越發感慨叢生。病雖好了,身體本來還有些疲倦,晚飯都懶得吃,就去睡了。
  到了次日,身體完全恢復,加上雪後天晴,地下的塵土,都被化的雪水沾濕了,雖有些風,卻颳不起來。天氣清朗了許多,人的精神格外好些,就依舊做起事來。這天何劍塵吃飯之約,也就因為晚上在報館裏已恢復工作,到底沒有去。在客邊的人,看見人傢忙着過年,雖然有些一年將盡,萬裏未歸的感想,但是轉想到不用得辦什麽油????柴米,也不用得結什麽年賬,度什麽年關,卻也痛快得很c這會館裏的董事,本來是守舊人物,到了二十七日,大門口就貼起花箋春聯來。大門口的對過,本有一個小水果攤子,如今卻收了水果,擺着大大小小許多花炮。大門旁邊,原有一個賣卦的老道,這幾天,老道也收了簽簡卦牌之類,桌之上擺着一大硯池墨汁,幾枝大筆,堆了許多紅紙。他身後的白粉墻上,釘了兩根釘子,係了一根麻繩,繩子上用小木簽子,夾着許多紅紙對聯。什麽皇恩春浩蕩,什麽鶯聲燕語報新年,什麽爆竹一聲除舊,這一類的話,寫了許多。墻上另貼一張紅紙,寫着一尺見方“書春”兩個大字。這些事情,一經看見,覺得年就在眼前了。
  到三十這一日,就有許多朋友約他去過年,他都辭了。下午沒事,身上帶着十多塊錢,在琉璃廠閑逛。在各傢舊書攤子上翻舊書,看見好的,就買了下來。沒走幾傢,就夾着一大包書。走過一傢花爆店,看見許多人在裏面買花爆,買的正熱鬧,順腳走進店去,情不自禁,也買了些。掌櫃的一算賬,倒有兩塊多錢,這纔覺得錢多了。但是既無意中買了,就是沒有用,也衹好帶回去。到了傢裏,將書擺在書架上,一看上兩個星期買的書,放在那裏,還有沒翻的呢。自己一想,今天花這些個錢,把書買來,不又是擺樣子嗎?但是自己也明知道這樣,可是在書店裏翻書的時候,覺得哪一部都應該看一遍。就是一路回來也不能放過,坐在車上還要打開來看幾行。一到了傢裏,擺上書架子,就不知哪天有工夫再會了。仔細一想,卻也是不可理解的一樁事。一面擺書,一面想着,自己也笑起來了。擺定書,坐了一會。忙慣了的人,今天一點事沒有,倒反黨間得慌。便背着手,走出大門。衹見那些辦年貨的,在街上來來往往走着,看了也很有趣,一直到天色已黑,萬傢燈火,他纔回去。
  這時屋子裏鐵爐子,火正燒得興旺,便靠近爐子,拿了一本《十八傢詩鈔》就燈下看。一個人在屋子裏,自然是很沉靜。聽聽屋子外邊,震天動地的爆竹,已經東應西響起來。坐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便推開門在院子裏望望。衹見天色漆黑,院子裏的東西,幾乎看不清楚。伸出手來,雖然很冷,可是也沒有什麽風。有時屋頂頭上響一聲,在黑暗的空中射出一道火焰,正是人傢在放衝天炮。這時,那鬍二兩個孫女兒,一個孫子,一個人提着一個小紅紙燈籠,燃着一枝香,也在院子裏放小爆竹,過一刻兒,啪的一下。三個小孩子,晃着那燈籠,跑來跑去,卻是有味得緊。楊杏園看見,忽然一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街坊小孩子鬧的玩意兒,正是一樣。回頭一想,不覺就是二十多年了,真是做夢一般。
  在院子裏徘徊着一會兒,鬍二已經送上飯來。因為楊杏園嚮來不吝惜小費的,所以他們過年這一天,也格外孝敬一點,有四個碟子,兩碗菜,一個小火鍋,另外一把小錫壺,燙了一壺酒。這些東西,都給放在外邊屋裏桌子上。又給他找了兩個洋瓷蠟臺,點了兩枝紅色的洋蠟燭。楊杏園一看,心想道:“難為你們,倒有些意思。”這時,屋子裏爐火熊熊,紅燭高燒,茶几上兩盆梅花,烘出一陣一陣的香味,加上桌上的筷子酒杯,都已擺好,不覺也有點酒興。便端了一把椅子,對着梅花坐了,斟上一杯酒,喝了一口。這時,爆竹的聲音,越發一陣緊似一陣了,雖然一個人自斟自飲,卻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的觀念,一刻也去不了。看見剛纔看的《十八傢詩鈔》,還在旁邊桌子上沒有收起,又未免記起“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的句子,便將一枝洋蠟燭移在身邊,拿了一本詩擺在面前,一邊喝酒,一邊念詩。不知不覺一小壺酒都喝完了。火鍋裏的菜,也吃去一大半。筷子一放,這纔覺得有點兒醉。鬍二為他這一頓吃得久,已經來過三四次了。這時又來了,見他一人在屋裏徘徊,便道:“館裏有幾桌牌,楊先生不來一個嗎?大年下,熱鬧意思。”楊杏園卻衹笑笑。鬍二倒了茶水,收拾碗筷去了。楊杏園也踱出院子來,一看天色,比先更黑,半空中花爆的火焰,也比前更多。隔壁鄰居,爆竹剛剛放完,一種硫磺氣,穿過墻頭來,猶自未消。剛纔一會兒圍爐酌酒的時候,不覺任興喝去。喝過了,腦筋未免昏昏的,就是身上也微微的出了一些汗。如今在冷的空氣裏站着,又聞着爆竹氣味,精神倒為之一快。想起今天買了兩塊多錢花爆,還放在書架子下呢,便叫鬍二督率兩個小夥計,搬了出來,在院子裏放。他們聽說放不要錢的花爆,都點着一根香,很高興的來放。楊杏園背着手,站在廓檐下,膝隴着醉眼看人傢放爆竹,滿院子都是硫磺味,卻也有趣。爆竹放完,夜也深了,那遠近的爆竹聲,仍舊斷斷續續,鬧個不了。他坐在屋子裏聽着,想着平常聽人傢放爆竹,很是討厭,今晚聽到放爆竹,卻別有一種趣味,這也就不可言喻了。坐了一會,酒氣還沒全消,便倒在床上,起初還閑着眼睛聽爆竹,後來漸漸就不聽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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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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