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港戰中的印象(2)      餘斌 Yu Bin

  可以讓她對個人命運産生惶惑、迷惘之感的一個具體事件是佛朗士教授的死——這是港戰期間對她觸動較大的一件事。佛朗士同其他英國人一樣被徵入伍,張愛玲還記得開戰以前,每逢志願兵操演,這位豁達幽默的教授總會帶幾分調侃拖長了腔調通知他的學生:“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開戰後的一個黃昏,佛朗士回到兵營裏去,一邊走一邊思索着什麽問題,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便開了槍。令她感嘆的還不是佛朗士死在自己人的槍下,决無“求仁得仁”的壯烈,而是這位有幾分玩世的教授其實對保衛殖民地並無多少熱情,他之入伍亦無多少“志願”的成分,不過是無可無不可的隨波逐流,不欲有異於衆而已,誰知竟莫名其妙送了命。換了堅定的歷史唯物論者,或許會以必然、偶然、不可免的犧牲之類來解釋此事,但是對於張愛玲,理論是從來沒有說服力的,她不能不感到人類行為的荒誕、不可理喻,也不能不從佛朗士的命運去懷疑世上是否真有所謂因果的法則。不知是出於有心還是無意,她述及此事時用了“槍殺”一詞(“我們得到了佛朗士教授被槍殺的消息”),或許她覺得這個字眼猶能傳達出某種荒誕感,以及這意外事件中包含的人生諷刺?無論如何,此事給她印象之深是顯而易見的。她頗有幾分動情地感慨道:“想不到‘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除了對鬍適之,我們還很少看到她對誰有這樣的追念之情。
  但是張愛玲在更多的時候當然仍是保持着她冷眼旁觀的一貫作風,她將冷靜而挑剔的眼光投嚮周圍的人,同時也投嚮自己,於衆人的種種反應與行為中張看着人性。她發現了人性的盲目和偏執,人人都縮在自己封閉的殼裏,對現實的處境渾然不覺:“我們對於戰爭所抱的態度,可以打個比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結地抱怨着,到底還是睡着了。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於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她的同學因戰時沒有相應的時裝而犯愁;飛機在天上扔炸彈,門洞子裏躲空襲的人在無謂地爭閑氣,誰都振振有詞;一個受輕傷的年輕人因暫時成了衆人註意的中心而洋洋得意;空襲警報剛剛解除,人們又“不顧命地軋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落在她眼中的這一切都讓她相信戰爭並不帶來真正的震蕩,人們一邊本能地惶恐着、驚怕着,一邊對情勢的嚴重性毫無意識,虛榮心、貪小利、自我中心等這些世態劇中最常出現也最易受到嘲諷的內容在戰爭的災難背景下仍然若無其事地繼續搬演着。
  張愛玲亦是她平日的疏離態度。她經歷的最驚險的一幕是有一次飛機扔炸彈,轟然一聲似乎就摜在頭頂上,她將防空員的鐵帽子罩住了臉,黑了好一陣纔知自己沒有被炸死。她是防空員,但那身份與她似是不相幹的,她稱自己是個“不盡職的人”,她還是在局外。防空員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張愛玲在這裏找到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擡不起頭來”。圖書館房頂上架着高射機槍,成了日軍的轟炸目標,炸彈一顆顆轟然落下,越落越近,她衹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還有一部《官場現形記》,她大約也是在這裏發現的,這書也能讓她讀得如醉如癡,渾然忘我。雖然外面戰火紛飛,圍城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還是能在躲空襲的人群中找到一個角落,埋頭讀她的《官場現形記》。她那時已經因用功過度患了深度近視,光綫不充足,書上的字又印得極小,她還是“在炮火下”把書讀完了。一邊讀,她一面擔心的還是“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倒不擔心她的眼睛——“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麽呢?”然則若是炸死了,讀書又有何用呢?這個她卻沒自問,讀書在她已成一種本能行為,以後她去當看護,也還是躲在一邊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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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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