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二十七回 碧落侍郎侍姬共戲 紫薇學士學使超遷      佚名 Yi Ming

  話說寶玉自赤霞宮前院回來,釵黛二人已將房門扣上。任寶玉如何央及,衹是不開,也不答言。寶玉恨道:"你們不理我,我拼着今兒站一夜也不走的。"衹聽黛玉道:"我和寶姐姐有好些事,趁今兒要商量的,你好好的替我上西屋去睡,我明兒還留寶姐姐住一天補還你。你若不聽我的話,我可從此不理你了。"寶玉又再三叮囑,明天別放寶姐姐回去。黛玉答應了,寶玉憋着悶氣,懶懶的嚮西屋走來。晴雯笑道:"奶奶們不要你了,我們再把門關上,看你往哪裏去?"金釧兒道:"二爺為什麽不跪着求求,也許二位奶奶心就軟了。"寶玉正在不高興,便說道:"你們都沒有好人,人傢做這麽大的蠟子,還拿人取笑。"紫鵑笑道:"你們別惹二爺生氣了,我給二爺銷床去。"寶玉笑道:"那回我對你衹說了兩句西廂,多情小姐同鴛帳,怎忍使你鋪被疊床。你姑娘就翻了,要告訴老爺去。如今真和她同了鴛帳,還叫你銷被疊床麽?"麝月道:"二爺真好記性,小時候的事總忘不了。可記得那回襲人傢去,晴雯又病了,二爺還親自銷床呢。"寶玉見晴雯在小榻上歪着,不由得笑道:"難道說你病你就病了麽?"晴雯道:"我今兒喝多了,手都是冷的,你給我握着吧。"麝月又道:"二爺你看金釧兒喝醉了,臉上堆着通紅的胭脂,你還不去吃了麽?"你一句,我一句,似小鳥亂哨是的,倒把寶玉一肚子悶氣化掉了,笑着對他們道:"二位奶奶轟我來了,你們就替了他們。紫鵑、晴雯你替林妹妹,金釧兒、麝月你替寶姐姐,咱們也唱個連臺戲。"晴雯撇嘴道:"若說誰替了誰,我們也不配,也犯不着替人傢。今兒一定是林姑娘的主意。紫鵑嚮來赤膽忠心,叫她都替了吧。"金釧兒道:"紫鵑專會假正經的,咱們三個人,今兒看她的好看,以後還說嘴不說嘴。"紫鵑道:"我惹不起人們這一群瘋狗,我到老太太屋裏去,看你們還敢來不。"說着便要跑出去。晴、麝二人趕着追上,拉了回來,把房門咕咚一聲關上。那一夜他們如何混鬧,無從知曉,衹可說是一宿無話。次日早起,黛玉先起來,叫了幾聲,無人答應。衹聽得西屋裏一片喧笑之聲,便埋怨寶釵道:"都是你要擋他出去,這時候還在那裏胡闹呢。叫鳳丫頭見了,又是笑話。"寶釵道:"你去嚇唬嚇唬他們,別讓他由着性兒再鬧了。仔細老太太聽見。"黛玉道:"我不去,若去咱們一塊兒去。"歇了一會兒,那邊嘻嘻哈哈鬧的更不象話。黛玉硬拉了寶釵一同過去,衹見寶玉歪在紅蕤枕上,晴雯、麝月架着紫鵑往寶玉身上送。金釧兒從她二人夾縫裏,伸進手去,格支紫鵑。寶玉又伸手格支晴雯,晴雯忍着笑,衹不肯撒手。五個人笑做一團。釵黛二人進去,都沒有看見。黛玉道:"天到什麽時候了,還不好好起來,越變越成了小孩子了,叫外人聽見了什麽意思。"晴、釧等聽見黛玉發話,纔都放了手。寶玉笑道:"你們趕出我來喲,如今見我這裏熱鬧,又趕着來了。"寶釵道:"美得你,誰還趕了來呢,鱢也替你鱢死了。"說着便拉黛玉道:"咱們梳頭洗臉去吧,不要管他們了。"二人回至東屋,紫鵑、麝月也跟過去伺候。這裏晴雯、金釧兒服侍寶玉穿好了衣裳,也走了過去。釵黛二人尚在梳洗,寶玉站在鏡臺前,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也幫着他們調脂弄粉。等釵黛梳洗完了,就着洗殘的水,胡亂洗了幾把,便算洗過臉了。黛玉不依道:"你這不長勁的毛病還不改麽?"一面忙叫晴雯換上熱水和幹淨手巾,重新看她洗過。寶玉又央及黛玉替他梳頭,黛玉道:"你叫他們弄去吧,他們都閑着,何必在這裏湊熱鬧呢?"寶玉不肯,又千姐姐萬姐姐的央及寶釵,寶釵沒法子,便讓他坐下,慢慢的替他梳篦。篦好了,仍舊將四周短發編成小辮,歸到頂心發上,總編一根大辮,用青縧結住。卻短了從前押辮子的四顆珍珠,寶釵道:"你那珠子又丟在哪兒了?"黛玉笑道:"姐姐,你忘了,他做過和尚的,辮子都丟了,那珠子還能留住麽?"寶玉笑道:"我這和尚可是帶頭髮的,衹把辮子拆散了,梳一個抓譬。那珠子一時用不着,鑲在劍鞘上了。"一時梳罷,寶釵、黛玉忙着要到賈母處請安。寶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且慢着走,價錢們昨兒晚上到底商量些什麽?說給我聽聽。"黛玉道:"商量的事多着呢,一時哪裏說得完,橫竪回來總要告訴你的。"便和寶釵攜手去了。寶玉也隨後上去,給賈母請早安。賈母見他三人都在身旁,甚為歡喜,叫鴛鴦打開箱子取出兩枝八寶紫鳳釵,給釵黛每人一隻,說道:"這還是祖老太太給我的呢,你們留着,將來給你孫子媳婦吧。"
  三人陪着賈母說了一會兒閑話,卻不見鳳姐。原來鳳姐在這裏打了一個花鬍哨,便和尤二姐同尋三姐兒去了。寶玉見賈母悶坐,便道:"老太太到了這兒,還沒去看那絳珠仙草呢。今兒沒事,去看看吧。"賈母問:"那草種在哪裏,他們說是林丫頭的前身,可是真的?"寶玉道:"他們都這麽說,哪裏找真的去。新近纔開的花,就在絳珠宮,離此不遠。老太太坐轎去吧。"當下便命侍女們預備轎子。賈母坐了,寶玉和釵、黛、鴛鴦、翡翠等都跟隨在後,行至前院,鳳姐、尤二姐從小院出來,剛好遇着。鳳姐道:"你們大隊人馬上哪裏去啊?"鴛鴦笑道:"你衹管跟着來,反正有個好地方。"於是大傢同走。賈母一路看那溪光樹色,處處清幽。笑道:"到底出來走走的好,這樣真山真水,咱們在城裏頭絶見不到的。"一眼望見白石碑訪,對鳳姐道:"你瞧那牌坊,不就像省親別墅麽?"鳳姐道:"那回我初到這裏,隔着牌坊分明瞧見寶兄弟,一晃就不見了。問那仙姑,她說了一句什麽'田雞不擱烙鐵'可把我給懵住了,至今還懷着悶葫蘆呢。"黛玉道:"那田雞和烙鐵從來沒到一塊兒,一定是天機不可漏泄,到你耳朵裏就出了新聞了。"一時到了絳珠宮,鳳姐上前攙住賈母,下了轎,走近石欄,見那仙草和花尚在盛開,緑奼紅妍,迎人欲舞,又添了許多新蕊。賈母和鳳姐、寶釵都是初見,非常嘆賞。寶釵道"這草輕盈裊娜,另有一種豐神。蘅蕪院裏那些異草,沒有比得上的。怪不得人說是林妹妹的前身,真有幾分像她呢。"鴛鴦道:"你還不知道呢,他從來沒開過花,剛好林姑娘喜事那兩天,就都開了。這能說是附會麽?"寶玉素性喜聚不喜散的,見那花連綿不斷,正合他的心事,對着仙草暗自點頭。大傢看了一回,便同至裏院正廈。黛玉讓賈母在炕上歇息,正對着窗前竹影。賈母笑道:"林丫頭真和竹子有緣,這銀紅紗罩着碧緑的竹葉,比那茜紅的更顯着鮮豔呢。"鳳姐道:"這裏的好處就在這幾棵松樹、一片竹子,一進來就覺得分外清涼。若是三伏天陪着老太太在這裏過夏,那纔好呢。"賈母笑道:"你這猴子不開眼,又看上人傢的房子了,也得問人傢肯藉不肯藉喲。"黛玉笑道:"橫竪都是空着,鳳姐姐若喜歡這裏,今兒就住下,不用回去了。"鳳姐笑道:"一個人住着也沒意思,這麽深的屋子,那竹子又陰沉沉的,我還有害怕哪。"尤二姐道:"我來陪姐姐。"鴛鴦笑道:"你信她呢!她在地獄裏什麽沒見過,還怕那些。"鳳姐道:"我從先就不懂得什麽叫害怕,到那裏見了許多奇形怪狀的,把我的膽子嚇破了。我若都說出來,衹怕你們閉起眼睛就想到那個樣,夜裏還睡不踏實呢。"寶釵初到,留心細看,真是瑤窗綉戶,玉幾金床。那案上還堆着許多書捲,檢開一册看了,恰好夾着黛玉自譜的琴麯,拉着寶玉同看。黛玉連忙來搶,已來不及。寶釵念了一遍,笑嚮寶玉道:"你看顰兒這番深情,在那時候還惦記着你呢。"黛玉臉上微紅,笑道:"這寶丫頭真不是人,來了就亂翻騰,也不問一聲。"寶釵笑道:"這如今還有什麽要緊呢。"鴛鴦攙着賈母各處都看了一遍。黛玉見賈母高興,便說道:"老太太就在這裏擺飯吧。"賈母道:"也好吧。"黛玉忙即吩咐侍女們至赤霞宮傳話,將老太太和各人的飯都用提盒送來。好一會兒纔送到。即在外間擺齊,陪賈母同吃。
  吃罷,漱了茶,大傢散坐,閑談一會兒。鴛鴦服侍賈母至東屋歇中覺,釵黛和衆人都進了西屋,也有歪着歇息的,也有悄悄談話的。黛玉又打發人去請迎春、香菱,預備陪賈母湊牌。寶玉如何坐得住,自去看那侍女們澆花。忽見妙玉從宮門外進來,便上前迎了幾步,說道:"妙公輕易不出門的,不意在此相遇。"妙玉道:"今兒聽說蘅蕪君來了,想尋她談談。走到赤霞宮,她們說都在這裏呢。我想她是就要走的,這一錯過又不定幾時才能遇着,所以趕着來了。"寶玉道:"她們都在後頭呢,我來引路。"便陪着妙玉一路走進。黛玉隔窗瞧見寶玉同着一個人,以為不是迎春,便是香菱,卻不料是她,等進了西屋,方纔看出。大傢都見了禮,黛玉先嚮妙玉致谢。妙玉笑道:"你還未能免俗。"又嚮寶釵道:"我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來,你也未必想到我會來尋你吧。"寶釵知她遇劫遭難,不免慰問一番。妙玉道:"我從來厭惡濁俗,至於天忌,纔有此番磨折。如今我倒想穿了,衹要保得自己身心幹淨,其餘都是不相幹的。"寶釵道:"你這見解更高了。本來一切諸相都空的,連我相尚須化除,何況那些人相、衆生相呢?"黛玉道:"說到佛法,本不應有垢有淨,分明是一片清淨。心着了嗔恚,便是心垢。你此番算是悟徹了。"鳳姐、尤二姐聽他們說的全然不懂,忽聽一片說笑之聲,原來是紫鵑、晴雯同着迎春、香菱來了。鴛鴦連忙從東屋出去,搖搖手,叫她們輕聲,卻不料賈母已被吵醒,連喚兩聲鴛鴦,鴛鴦笑應了,先自進去。
  迎春、香菱等到了西屋,見釵黛二人正和妙玉說話,都道:"今兒真是好日子,連妙師父都請到了。"妙玉道:"我來是不用請的,若請我還未必來呢。"鳳姐見紫鵑晴雯送了牌來,便忙着安排牌桌。妙玉見人多了,站起來要走。黛玉道:"你難得來的,再坐坐,等老太太湊上牌,咱們到那屋說話去。"一時賈母扶着鴛鴦過來,見了妙玉,笑道:"咱們今兒來看花,就遇見菩薩,這真是藉花獻佛了。"妙玉道:"像老太太這麽大福氣,一心念佛行善,纔是真正女菩薩呢。"賈母又問妙玉住在哪裏,近來做些什麽?閑談了一會兒,鳳姐道:"菱姑娘、二妹妹都等着呢,老太太就上場吧。"賈母又嚮妙玉道:"恕我年老放肆。"便和迎春、鳳姐、尤二姐、香菱大傢入坐,鬥起牌來。釵黛二人看了一會兒,悄悄的拉着妙玉往東屋來。寶玉正在堂屋裏,幫着侍女們煎茶。黛玉瞧見,笑道:"這不是忙的事,你又忙些什麽?"寶玉笑道:"我丹爐都煉過的,還不知道火候麽?"釵黛二人陪着妙玉入室坐定,侍女們已將茶煎好送進。原來是王彝山的雪梨茶,用梅花上的雪水煎的,取名雙雪茶,連茶具也是一色粉定。寶釵道:"這麽快未必煎得好吧。"妙玉斟了一杯,細細品着,卻非常贊美。少時寶玉進來,四人輟茗閑談。談到琴學,妙玉見壁上古琴,拿下來撫摩一回。寶玉央她彈了一麯普安咒,傾耳聽去,宛然是一片梵聲。等到二十一段彈完了,天已嚮暮,妙玉告辭回去。那邊賈母的牌也散了,大傢同回赤霞宮用晚飯。
  那晚上寶釵仍舊住下,寶玉又問他們商量何事。黛玉道:"事情呢原也多得很,我今天乏了懶得說,你衹問寶姐姐吧。"寶釵道:"林妹妹的意思,看珠大哥單零零的怪可憐,想求老太太把鴛鴦給了他。我想老太太眼前雖有兩個丫頭,哪一天離得開鴛鴦,況且鴛鴦那性子,素來高傲,說一是一的,那回大老爺要她,她賭氣發了重誓,還有第二句話可說麽。不如不說的為是。"寶玉道:"你們還不知道珠大哥的脾氣呢,我約他到這裏來,他再三不肯,說是見了傢裏人又要牽動塵心,還是不見的幹淨。這陣子天天想走,若不為林姑老爺不久要轉天曹,約着在這裏面,他早就走了。就是鴛鴛有的商量,他也未必肯要呢。這件事大可不必。此外還有什麽事?"寶釵道:"提起第二件事,那可得問你了林妹妹。因為他們四個人雖是服侍你慣了的,可都有些孩子氣,因此想起襲人,要把她接了來,你看好不好?"寶玉道:"她跟了蔣琪官,無情無義的走了,我還要她做什麽?"寶釵道:"你既不要她,為什麽聽見她要贖身出去,害得你賭咒發誓,連八人轎子都許下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麽?"寶玉道:"那時候我被她迷惑住了,誰知道她是這種人呢?她說的別人就用八人轎子擡她,她死也不出去的,怎麽跟着個唱戲的就走了呢?"寶釵道:"她走這一步也很不值得,如今琪官犯了事,押在監裏,襲人到處去求爺爺告奶奶的,還沒有弄妥。那回來求我,簡直換了一個人似的,不但形容比先憔悴,連談吐也顯着卑鄙。那裏跟得上晴雯麝月她們。"黛玉道:"姐姐你從前看她那麽好,怎麽口氣也變了。我倒覺得她可憐"寶釵道:"不要說我是沒出閨門的姑娘,就連太太、我媽媽哪一個不說她好?就是這位二爺,還不是當她天字第一號的。衹怕除掉她的林妹妹,就要數襲人了。"寶玉道:"我早已看透她了,那回送絹子給林妹妹,就避着她。後來攆晴雯的時候,我知道是她使的壞,還點了她兩句。究意因她是服侍多年的人,臨走還給她托個夢,叫她自己打正經主意。如今可怨誰呢?"黛玉道:"哎喲,要不要由你說上這一車子的話給誰聽?我不過白說說罷了。"寶玉道:"你們說了一夜,我那蓋園子的計劃可說了沒有?"黛玉道:"你要仿大觀園一模一樣的蓋個園子,給姐姐妹妹們住,固然是你的癡想。其實也何必呢?天下名園多得很,除掉大觀園就沒有好樣子麽?"寶釵道:"傢裏園子是從前鬍老名公的手稿,丘壑佈置不俗,可也不算盡美。即如藕香榭、凹晶館一帶,水面都不甚寬,那四周山景也少些點綴。依我說衹可節取,你愛那兩處坐落,或是精巧,或是幽雅,仿取大意未為不可。"三人一直談到更深,方同就寢。
  次日黎明,黛玉、寶釵先起來,梳洗完了,纔把寶玉催起,同送寶釵生魂回至榮府。這兩天寶、黛二人衹顧和定釵眷變不捨,纍得很乏。秋紋、碧痕諸人見寶釵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都驚慌不定。幸虧鶯兒知道寶釵點了那香,是往太虛幻境去尋黛玉的,將大致情形告知她們,並將門窗衾帳一齊掩好,不許大驚小怪。王夫人見寶釵連日未曾上去請安,打發人來問過幾次。第二天又親自來看,衹見寶釵睡在那裏,氣色呼吸如常,摸她身上,也並無寒熱。鶯兒又將寶釵入夢的話回了王夫人,這纔放心。直至第四天早起,鶯兒在屋裏守着,忽聽寶釵說道:"你們好好回去,老太太那裏替我說到,免得她老人傢惦記。"鶯兒問道:"姑娘和誰說話呢?"方把寶釵驚醒,便叫鶯兒。鶯兒忙即上前道:"姑娘身子都好麽?怎麽去了這多天,把太太可嚇着了。我把太虛幻境的話回了太太,還是半信半疑的呢。"寶釵道:"我當天就要回來的,可巧趕上林姑娘的生日,老太太再三留我,二爺和林姑娘也不肯放,一直鬧到今天。你們先上去回明了太太,好叫太太放心。"秋紋答應去了。奶子也報了蕙哥兒進來尋奶奶。此時蕙哥兒尚不甚懂事,說道:"奶奶她們不叫我進來,都是鶯兒不好,快打她。"寶釵怎麽哄騙,都不背信,衹叫打鶯兒。到底假裝着打了鶯兒兩個,方罷。蕙哥兒又要寶釵抱,說道:"好幾天沒抱我,任想你的。"寶釵見她怪可憐的,抱過來哄了一會兒。剛抽着空洗洗臉,攏攏頭,探春便來了,說了幾句話,又是湘雲和惜春同來。湘雲道:"寶姐姐,你怎麽去了這些天,害得我們提心吊膽的。若回不來,可怎麽好?"寶釵道:"若真個回不來,我就算超生了。哪有這種造化呢?"正說着,又是平兒來了,問起太虛幻境之事,寶釵衹得細說了一遍。探春道:"這麽說他們那裏比傢裏還熱鬧呢。"湘雲道:"老太太嚮來高興找樂的,又有鳳姐姐從旁湊趣,有這兩個人就抵過多少人了。"平兒聽說鳳姐已經免罪,從地府到了那裏,更為欣慰。說道:"二奶奶再去的時候,我也跟了去,見見我們奶奶。"寶釵笑道:"你們鳳奶奶的脾氣出變好了,和尤傢二姐兒住在一個院裏,姐姐長妹妹短,過得很親熱,這不是新鮮事麽?"探春道:"你去了這兩天,咱們這裏也有好些新聞呢。昨兒有旨意,蘭哥兒升了內閣學士,即行來京供職。璉二哥聽一個小軍機說,北靜王密保了三個學政,一個是東粵學政姓莊的,一個是江南學政姓徐的,那一個便是蘭小子。同日奉旨內用,大概都可望進軍機的。我替他們算,四月裏可以到京,正是芍藥開的時候,那年金帶圍的先兆就算驗了。"平兒道:"我聽說蘭哥兒中會那年,老爺替他排了八字,說是一定要登臺閣的,不怕他不發達。還怕他發達太驟,不知道世路艱難。他如今升得這麽快,可見也是命中註定的。"探春道:"還有一件痛快的事。前天孫傢打發兩個婆子來,說二姐夫因為重利放債,被人告發,拿交刑部。那世襲的官兒革掉了,恐怕還要辦罪。求這裏老爺太太看在二姑娘面上,替他去說說情,希望從輕發落。太太嚮來面軟的,也含糊答應了。論理正該叫他多受點罪纔是,活報應呢。"平兒道:"那孫姑爺嚮來是六親不認的。我記得那年抄傢,他不許二姑娘回來,說是怕沾着晦氣。又打發人來,說大老爺犯了事,那筆銀子要二老爺身上還的。如今他倒黴了,倒認起親戚來,真是笑話。"寶釵道:"我在太虛幻境,聽老太太對二姑娘說,這種狠心崽子早晚總有報應的,想不到報應得這麽快。"一時又見薛姨媽和邢岫煙從院外進來。
  原來也是因為寶釵兩三日未醒,不免擔心。聽說醒了回來,趕來看視,和大傢都見了,薛姨媽瞧見寶釵,先仔細打量一番,又問她有什麽不舒服沒有。聽寶釵說到黛玉生日,賈母領頭湊份,如何熱鬧,又像近在眼前似的。便道:"姑奶奶,你多住兩天也沒什麽,為何不打發人回來送個信兒,也省得傢裏懸心。"探春笑道:"那是另一個世界,二嫂子就要送信回來,可打發誰呢?"薛姨媽也不由得發笑,道:"我真是老湖塗了,聽她說得活竜活現的,那像是做夢。比住在北城的,跑一趟南城還要方便。"正在說笑,王夫人打發玉釧、鐘兒來請寶釵。薛姨媽道:"咱們一起去吧,蘭哥兒升了官,我還沒給姨太太道喜呢。"探春、惜春、湘雲、平兒也要往王夫人處請安,便一同上去。
  走到院裏,見那棵海棠開得滿枝滿樹的花,一片通紅,露不出緑葉。大傢都道:"這花今年開得真好。"同在花下賞玩一回。平兒道:"這就是那年重活的,還是我送來的紅綢子,交給襲人替它披挂,倒長得這麽好了。"薛姨媽道:"難怪這府裏要分外興旺,連花兒也死死活活的,變成如此茂盛。這都是跟着運氣走的。"說着臻兒趕了來,薛姨媽便扶着她,一路走到上房。寶釵見了王夫人,先磕頭道喜。王夫人細問太虛幻境的情形,寶釵如同背書似的又述了一遍。王夫人聽到賈母和賈珠、寶玉諸人都在那裏團聚,又是欣慰,又是傷感。薛姨媽道:"姨太太大喜,蘭哥兒升了,眼看要進軍機,就是宰相的地位。他纔多大年紀,衹怕古來都不大有的。"王夫人嘆道:"寶玉不是和蘭兒同中舉人的麽?偏又走那條路了。若比起聰明,蘭兒還趕不上他呢。"探春道:"二哥哥是天生一個奇人,他如今在天上做碧落侍郎,分位也不小。古今做大官的盡多修成神仙的能有幾個,太太應該替他喜歡纔是。"王夫人道:"這話固然不錯,衹是傢裏總看不見他了。他迎養老太太這也是應當的,怎麽衹聽他們接姐姐看妹妹,我這裏總不來看看呢?"薛姨媽道:"哥兒也有這種孝心,究竟做了神仙,哪能跟凡人一樣。說到那裏就到哪裏。"王夫人和薛姨媽也許久沒見,談起傢常,滋滋有味,便坐住了。寶釵要到議事廳清理這兩天積壓的事,探春、惜春、湘雲送她到廳上,便分路入園。
  那天正是二月十五,算是大花朝。大觀園裏一般丫鬟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在荇葉渚柳堤上踏青,有的在紅香圃竹籬外打鞦韆,有的三三五五的聚在一塊兒做鬥草蹴等戲耍。惜春走進園中,便尋路自回攏翠庵去。探春、湘雲見春光明媚,陡添遊興。先至峰腰橋畔看了一回杏花,雖尚未落,卻已開到十分絢爛。那些海棠、林檎、鸞枝、丁香都在盛開。一路行來,處處都是紅嬌紫奼,一直步到紅香圃。那些丫鬟打鞦韆的正打得高興,你推我送,笑語紛喧。見探春、湘雲來了,都迎上來請安。湘雲撿了一架鞦韆,翻身跳上,來回打了十多次。探春道:"算了吧,你打的還沒有他們的高,現什麽眼呢!"湘雲笑道:"比你們不會打的總要強點。"又打了幾次,慢慢放平下來,已是珠汗沾透。歇了一會兒,便同至圃中看花。衹見進畦芍藥,纔露出兩三寸紅芽。去年添種的幾十棵牡丹,卻已吐蕊含苞,有些分出顔色。探春道:"這裏芍藥,有你那回花間沉醉,總算不負春光。衹牡丹從未賞過,等到盛開了,咱們起個牡丹社吧。"湘雲道:"咱們賞了許多花兒,倒把花王冷落了,究竟是個缺典。有些人菲薄牡丹,也是一偏之見。不要說國色天香,就是那種綺麗風華,別的花哪比得上呢?咱們若起社,也得稍為籌備,衹可推蘅蕪君做社長了。"探春道:"起社也不必甚忙,別看花骨朵那麽大,開起來總還得一二十天。那時也許蹈香老農回來了。這回還不該擾他的東道麽?"湘雲道:"詠牡丹必須麗雅之作,詞中宜於吳夢窗的長調,詩中宜於溫李的七言古體,一首律詩不夠寫的,最好是用七古聯句。且到那時再商量吧。"又各處看了一回,探春便邀湘雲至秋爽齋閑談。到了齋中,天漸漸的陰起來。湘雲怕要下雨,急忙回去。
  少時便下了幾陣細雨,那雨點打在梧桐新葉上沙沙淅淅的響。探春用過早膳,悶坐無聊,添了一爐篆香,心想這雨倒是好雨,衹不知剛纔所見盛開的海棠,被雨打殘了沒有。又想起那海棠既枯復榮,好像和寶玉、黛玉、寶釵三個人死死生生的因果都有關係,便藉此做了一首海棠詩。做完了,細吟了一遍,頗為得意。又另抄了一兩紙,等雨住了打發人送與寶釵、湘雲,約她們同做。不知寶釵、湘雲見了此詩,做與不做,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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