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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 》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27節:郵 票(2)
蕭乾 Xiao Qian
我懂得這是我的運氣上了門。我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後面。等他回身摸鑰匙的時候,纔發現引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就一面把報紙嚮脅下夾,一面用敷衍的口氣說:"進來坐坐。"
這人敢情也懂得客氣。我就吹着哨,擡頭看了看那"34"的房牌,蹦了進去。
這屋子一點也不好,墻上沒有半張明星的像片。墻周圍用圖釘按滿了一些亂寫的字。陡然一堆紅色吸引了我的註意,那是貼在書架上端的一張空白的地圖,圖的一角塗了一些挺難看的紅顔色。我說難看,並不委屈它。比方說,要紅得像楊梅吧,看看也還有點兒甜味兒;或者索性弄成粉紅色,像女孩子的臉蛋,多開心呀。他染的偏偏是那麽紫紅,像豬血似的。嘔,並且還在地圖旁邊寫了四個字。這字我認得的,是上上期《良友》第一頁印的"還我山河",我還記得那是《精忠報國》裏嶽飛寫的呢。
他讓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是滿心盼着他給我郵票,好跑回去安插。
這人真懶,床也不疊,枕頭底下壓着幾本書。露着面兒的一本,似乎是《日本帝國主義……》什麽"史"。反正又是那套,膩死了。
我簡直坐不住。我問:"郵票呢?"
他悵惘地看了我一眼,說:"咱們都快當亡國奴了。"
這話我不懂。幹麽非駡人一句纔拿出來呢?
他摸了摸桌上的白茶壺的肚,預備要倒茶給我喝。我忽然看到抽屜縫露着一個信封的角,就馬上扯了出來。咳,"欠資"!不,翻過來有着一張新奇的郵票。起初我以為是日本的,因為顔色也那麽淡,樣子也那麽雅--也那麽缺少大陸的渾厚。仔細一看,在一座塔的上面印着"滿洲國"三個字。嘿,這不是新成立的滿洲國嗎?這個我沒有。我敢發誓我沒有這個。我笑了。我擡起頭來,用極動人的語調嚮他乞求:"我可以撕下來嗎?這宣紙信封不會撕破的。"
那人像中了一箭的野禽似地,又懊喪地皺起眉來,說:"要那氣死人的東西幹啥?"
"好,我用處大着呢!"我又馬上改了口風。"是的,沒用,更可以送我嘍。"
"你們這些人--"他端詳了我一下,又勉強地擠出來一聲苦笑,纔說:"拿去吧。要,有的是。"
我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下來,一點都沒有撕破,信封也還完整。
頭一回若是給人扯得一塌糊塗,下回就該碰釘子了。
於是,我又囑咐了他一陣:再有,可別給別人。嚮他道了一聲謝謝,纔一溜煙跑下了樓。
好,那最初送我郵票的孩子一看見就非跟我要不可。據他說,這比外國的還難得。經他這麽一說,我可就不肯給了。氣得他咒我忘恩負義。我忍了這口氣,把瑞士的那張揭了下來,把這張補了上去。
從此,我知道了這位愁眉苦臉的人是有着一件寶貝的。上課時,我常偷偷遞給他一塊巧剋力或口香糖,可是每次他都不大甘心伸手來接,接過去也沒見他吃,好像衹是為了不願得罪我這個唯一與他往來的人才收下的。但一種感激的心情還促使我不斷地給。有時還用臂肘頂他一下,嚮他開闔一下嘴唇,催着他快吃。可是他總顯得那麽可憐,那麽狼狽。生活像有着填不滿的坑,照不掉的魑影。他總不睬我。
不理我沒關係,橫竪他有了郵票總不忘記給我。他一共給過我三張:一張我自己貼上,一張跟白羅漢換了七張西班牙的,兩張葡萄牙的。最近這張我還留着等行市呢。孟傢二少出過兩張法國航空,三張意大利的,可是我不幹。我非逼他把那張全國運動會的紀念郵票拿出不可。他說了,要命也不撒手。
那天下晚學,我又由乒乓室跑去找老趙。獾似地竄進了第三宿舍,一直就奔到 34 號來。我重重地揍了一下門,沒等答應就闖了進去。嘿,這傢夥用被纏緊了全身,大白天睡起覺來了。我想由底下搔他腳心。又想,這假君子,惹不得。可是他連腦袋都包得挺緊。我就伏在那自縛的口袋嘴處認真地喊了一聲:"老趙。"他還裝着玩兒。我敢打賭他沒睡着。我進來時還看見他腳動呢。我又喊,他仍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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