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由于这个编辑方针的缘故,也因杂志的创办人和早期的作者、译者几乎清一色是台大外文系的穷学生,日后论者为了便于识别这本刊物异于同类的风格,常常会把《现代文学》视为“学院派”的“地盘”。这有点冤枉。“学院派”确属事实,不能抵赖,但“地盘”却谈不上。稿费也发不出的刊物,哪有资格划地自封?最近重读白先勇的《不信青春唤不回》(1992年)一文,谈到他初遇今已作古的三毛的经历:1961年的某一天,我悠悠荡荡步向屋后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时她叫陈平,才16岁)也在那溜达。她住在建国南路,就在附近,见到我来,一溜烟逃走了。她在《蓦然回首》里写着那天她“吓死了”,因为她的第一篇小说《惑》刚刚在《现代文学》上发表,大概兴奋紧张之情还没有消退,不好意思见到我……《惑》在《现代文学》上发表,据三毛说使她从自闭症的世界中解放了出来,从此踏上写作之路,终于变成了名闻天下的作家。16岁的三毛正是小毛头,跟学院沾不上边。由此或可看到,《现代文学》实在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二《台北人》早已成中国现代小说的经典。里面所收的故事,“哀感顽艳”者不少,绝对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言情小说”的上好材料。但白先勇铁石心肠,从来没有让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任何痴男怨女的旖旎风光。花好月圆人寿?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想呆了。我在台大比先勇高一班,蓦然回首,跟他论交也40年了。他为人豪迈爽朗,极重情义。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看他在《现代文学》上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台北人》系列小说,心中暗暗吃惊,糟糕,温润如玉的白公子怎么变成了用“忍情”的专家?他笔下四季穿着素白旗袍的尹雪艳“冷艳迫人”。白先勇小说的语言也一样“冷艳迫人”,一点都不像我们平日认识的浊世佳公子说话的口吻。 白先勇写小说,作者的“自我”与书中人物的感情世界泾渭分明,这是了不起的成就。《玉卿嫂》是白先勇大三时的作品,被白先勇用笔名发表于《现代文学》的创刊号上。当时台大法国文学教授黎烈文看了,觉得把玉卿嫂写得“圆熟”,不像是出自阅世未深的青年人手笔。白先勇听了得意,连忙招认是他写的。玉卿嫂是谁?在《蓦然回首》(1976年)一文中,白先勇有说明: 每一年,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的一个保姆,人长得俏,喜欢带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带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死去活来的——那便是玉卿嫂。 区区一对白耳环,想多了,就变成一种“蛊惑”,一种艺术的心理负担。写《玉卿嫂》,就是要化解这种负担。白先勇的“自我”与玉卿嫂的感情世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台北人》系列,有不少篇章是跟民国史脉络相承的,《岁除》、《梁父吟》和《国葬》是显例。白先勇是将门之后,许多在他小说中的人物,可能曾经一度是对他“尊前悲老大”的“眼前人”。他们的遭遇,白先勇感同身受可以,但若借机“自伤身世”,则容易流于滥情,失去了作品的客观性。我们细察上述三篇的文字,不难发觉,作者的笔触冷静得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白先勇刻意要跟他的小说人物保持一段艺术距离。白先勇在小说艺术中得到非凡的成就,靠的当然是他个人的天分和日后在文字上“苦吟”修成的正果。在这方面,他台大的业师夏济安教授及时将他扶了一把。他曾提到—— 虽然夏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学期,但他直接间接对我写作的影响是大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初“登台”时的鼓励,但他对文字风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觉得中国作家最大的毛病是滥用浪漫热情、感伤的文字。他问我看些什么作家,我说了一些,他没有出声,后来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却说:“这两个人的文字对你会有好影响,他们用字很冷酷。”我那时看了许多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字也染上了感伤色彩,夏先生特别提到两位作家,大概是要我学习他们冷静分析的风格。三白先勇的创作类型一直是小说。他可能写过新诗或剧本,但我没有看过,亦没有听说过。他没“刻意”写过像朱自清的《背影》那类散文。所谓“刻意”,就是非常“自觉地”写散文,像梁实秋、像余光中、像董桥。 但白先勇在小说以外的文字,有不少是以随笔或序跋形式发表的散文。写小说,他“六亲不认”,前面说过了。在散文的字里行间出现的白先勇,有血有泪,坦坦荡荡。《树犹如此》是纪念亡友王国祥君之作。王国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百医无效。1992年1月,王国祥55岁生日,白先勇提议到一家海鲜酒家给他庆祝,谁料恶疾到了末期的王国祥,登不上通到酒家的那二十多级的石阶,只好作罢。两人回到王国祥家,煮了两碗阳春面吃。 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不禁失声大恸。白先勇写随笔,信手拈来,不少日后可作文坛史话。他的小说系列,除《台北人》外,还有《纽约客》。下面文字出自《蓦然回首》的记载,可作《纽约客》的缘起看: 暑假,有一天在纽约,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小卡内基音乐厅)看到一个外国人摄辑的中国历史片,从慈禧驾崩、辛亥革命、北伐到抗日,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一时呈现眼前。南京屠杀、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是一具具中国人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肉体,横陈在那片给苦难的血泪灌溉得发了黑的中国土地上。我坐在电影院内黑暗的一角,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激动不能自已。走出外面,时报广场仍然车水马龙,红尘万丈,霓虹灯刺得人的眼睛直发疼,我蹭蹬纽约街头,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徬徨。去国日久,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乡愁日深,于是便开始了《纽约客》,以及稍后的《台北人》。宋明话本的说话人,喜欢站到台前来向听众“言志”,说三道四。这令后人写小说,引以为戒。白先勇迷恋昆曲到了情痴的地步,《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白先勇对昆曲海誓山盟的符号,但他没有以小说言志。他对这一派演艺的认识,日后以随笔《惊变》(1987年)曲曲传出。他在上海看了上海昆剧团《长生殿》的演出,回来吐了心声—— 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辞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经过四百多年,千锤百炼,炉火纯青,早已到达化境,成为中国表演艺术中最精致最完美的一种形式。落幕时,我不禁奋身起立,鼓掌喝彩,我想我不单是为那晚的戏鼓掌,我深为感动,经过“文革”这场文化大浩劫之后,中国最精致的艺术居然还能幸存!……昆曲一直为人批评曲高和寡,我看不是的,我觉得20世纪的中国人的气质倒是变得实在太粗糙了,须得昆曲这种精致文化来陶冶教化一番。不读白先勇《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寻根随笔,不知他的远亲“大概是从中亚细亚迁来的回族”,始祖是伯笃鲁丁公!这支“少数民族”对中华文化贡献重大。李白“大概”是回人,《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大概”也是,我在岭南大学的同事马幼垣亦“大概”如是。白先勇说,桂林除了山水甲天下,米粉也是天下无双:因为桂林水质好,榨洗出来的米粉,又细滑又柔韧,很有嚼头……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处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乡愁引起原始性的饥渴,填不饱的。我在《花桥荣记》里写了不少有关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画饼充饥”吧。外间的人都称赞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大概他们都没尝过正宗的桂林米粉。艺术家生活于公私两个世界。写小说的白先勇不可靠,要识“正宗”的白先勇,要读有“嚼头”的文字,得读他的散文、随笔、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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