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27節:雙城記(2)      梁實秋 Liang Shiqiu

  我從臺北來,着夏季衣裳,西市機場內有暖氣,尚不覺有異,一出機場大門立刻覺得寒氣逼人,傢人乃急以厚重大衣加身。我深吸一口大氣,沁入肺腑,有似冰心在玉壺。我回到臺北去,一出有冷氣的機場,薫風撲面,遍體生津,儼如落進一鑊熱粥糜。不過,人各有所好,不可一概而論。我認識一位生長臺北而長居西市的朋友,據告非常想念臺北,想念臺北的一切,尤其是想念臺北夏之濕粘燠熱的天氣!
  西市的天氣幹爽,憑窗遠眺,但見山是山,水是水,紅的是花,緑的是葉,輪廓分明,纖微畢現,而且色澤鮮豔。我們臺北路邊也有樹,重陽木、霸王椰、紅棉樹、白千層……都很壯觀,不過樹葉上蒙了一層灰塵,衹有到了陽明山才能看見像打了蠟似的緑葉。
  西市傢傢有煙囪,但是個個煙囪不冒煙。壁爐裏燒着火光熊熊的大木橛,多半是假的,是電動的機關。晴時可以望見積雪皚皚的瑞尼爾山,好像是浮在半天中;北望喀斯開山脈若隱若現。臺北則異於是。很少人傢有煙囪,很多人傢在房頂上、在院子裏、在道路邊燒紙、燒垃圾,東一把火西一股煙,大有“夜舉烽,畫燔燧”之致。憑窗亦可看山,我天天看得見的是近在咫尺的蟾蜍山。近山緑,遠山青。觀音山則永遠是淡淡的一抹花青,大屯山則更常是雲深不知處了。不過我們也不可忘記,聖海倫斯火山爆發,如果風嚮稍偏一點,西市也會變得灰頭土臉!
  對於一個愛花木的人來說,兩城各有千秋。西市有著名的州花山杜鵑,繁花如簇,光豔照人,幾乎沒有一家庭院間不有幾棵點綴。此外如茶花、玫瑰、辛夷、球莖海棠,也都茁壯可喜。此地花廠很多,規模大而品類繁。最難得的是臺灣氣候養不好的牡丹,此地偶可一見。友人馬逢華伉儷精心培植了幾株牡丹,黃色者尤為高雅,我今年來此稍遲,枝頭僅餘一朵,蒙剪下見貽,案頭瓶供,五日而謝。嚴格講,臺北氣候、土壤似不特宜蒔花,但各地名花薈萃於是。如臺北選舉市花,竊謂杜鵑宜推魁首。這杜鵑不同於西市的山杜鵑,體態輕盈小巧,而又耐熱耐幹。臺北藝蘭之風甚盛,洋蘭、蝴蝶蘭、石斛蘭都窮極嬌豔,到處有之,唯花美葉美而又有淡淡幽香者為素心蘭,此所以被人稱為“君子之香”而又可以入畫。水仙也是臺北一絶,每逢新年,歲朝清供之中,凌波仙子為必不可少之一員。以視西市之所謂水仙,路旁澤畔一大片一大片的臨風招展,其情趣又大不相同。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乃想象中的大同世界,古今中外從來沒有過一個地方真正實現過。人性本有善良一面、醜惡一面,故人群中欲其“不稂不莠”,實不可能。大體上能保持法律與秩序,大多數人民能安居樂業,就算是治安良好,其形態、其程度在各地容有不同而已。
  臺北之治安良好是舉世聞名的。我於三十幾年之中,衹輪到一次獨行盜公然登堂入室,搶奪了一隻手錶和一把鈔票,而且他於十二小時內落網,於十二日內伏誅。而且在我奉傳指證人犯的時候,他還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至於剪綹扒竊之徒,則何處無之?我於三十幾年中衹失落了三支自來水筆,一次是在動物園看蛇吃雞,一次是在公共汽車裏,一次是在成都路行人道上,都怪自己不小心。此外傢裏蒙賊光顧若幹次,一共衹損失了兩具大同電鍋,也許是因為寒捨實在別無長物。“大搬傢”的事常有所聞,大概是其中琳琅滿目值得一搬。臺北民房窗上多裝鐵柵,其狀不雅,火警時難以逃生,久為中外人士所詬病。西市的屋窗皆不裝鐵欄,而且沒有圍墻,頂多設短欄柵防狗。可是我在西市下榻之處,數年內即有三次昏夜中承蒙嬉皮之類的青年以啤酒瓶砸爛玻璃窗,報警後,警車於數分鐘內到達,開一報案號碼由事主收執,此後也就沒有下文。衙門機關的大扇門窗照砸,私人傢裏的窗戶算得什麽!銀行門口大型盆樹也有人夤夜搬走。不過說來這都是癬疥之疾。明火搶銀行纔是大案子,西市也發生過幾起,報紙上輕描淡寫,大傢也司空見慣,這是臺北所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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