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23)      賈平凹 Gu Pingao

  領導對她沒有什麽,但劇團內部卻對領導産生了懷疑:小白菜是不是和他……?不出幾日,外面就傳開小白菜把劇團領導拉下水了。領導先是不理,照樣讓小白菜上臺,上臺就演主角,但領導的老婆吃了醋,老夫老妻鬧了彆扭,領導就有意離小白菜遠了。她每次去領導傢,女主人在,就買了糖果送小孩,和女主人沒話找話說,人傢還是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女主人不在,她一去,領導就要打窗子,又打門,和她說話,聲提得老高。小白菜覺得傷心,什麽人也不見,也不找了。
  她以前喜歡打扮,現在要是穿得好了,同伴就說:“穿得那麽豔乍,去給男人耀眼啊!”不打扮了,又會被說:“瞧,偏要與衆不同,顯示自己。”她衹好看全團百分之八十的人穿衣而穿衣,梳頭而梳頭。衹是一心一意用勁在練功上、練聲上。她開始誰也不恨了,恨自己:為什麽什麽衣服一穿到自己身上就合體好看呢?為什麽一樣的飯菜吃了,自己臉蛋就紅潤有水色呢?她甚至想毀了容,羨慕那些麻子姑娘,活得多清靜啊,想一想,就哭一哭,哭了老爹,又哭早早死去的娘。
  到了二十三歲,她入不上共青團,劇團團支部報了她幾次,上級不給批,她去找文化局長,局長過問了這事,但從此說她和局長好。後來地區會演,縣委領導親自抓劇團,她演得好,書記在大會上表揚她,她又落得與書記好。她想不通:自己怎麽就是個爛泥坑?!一氣之下不演戲了,要求管理服裝。一管一個月,這個月安然是安然了,但她生了病。也是天生的怪毛病,不演戲就生病,而且她不上臺,演戲場場坐不滿,她衹得又演,百病卻沒有了。她想:我這命真苦,真賤,這輩子怕不得有好日子過了。
  到了結婚年齡,劇團同齡的姑娘都結婚了,生娃了,她還是孤身一人。老爹又死了,一個親人也沒有,她托人給她找外地的,想一結婚一走了事,但總有人千方百計要把她的名聲傳給遠方的男的,結果事情又壞了。她橫了心:罷罷罷,潔身自好,反倒不好,也就真那麽幹幹,也不委屈被人作踐了一場。她很快和劇團一位寫字幕的小夥好了,小夥人不體面,笨嘴拙舌,卻寫得一手好字,她一和他好,就感動得哭了。她從此也得了溫暖,什麽話兒也給他說,他什麽事兒都護着她,三個月裏,她便將自己女兒身子交給了他。但是,他們雙雙被捉住了,雖然聲稱他們要定親,誰肯理睬,嚴加處理,便將她從劇團開除了。
  她回到老傢,病了半年,病稍好些,一早一晚關了門又唱又練功,這倒不是想重上戲臺,倒是為了她的身體。後來,她和一個縣水泥廠的工人結了婚,結婚三個月,那工人藉她失過身為名,動不動就打她,她受不了,又離了婚。就在這個時候,洛南縣劇團知道了她的下落,又來招她到洛南劇團去。
  她人還未到洛南,洛南已有風聲。劇團領導在全團會上宣佈了紀律:“此人戲演得叫絶,但作風不好。來了,不可避遠她,但絶不能太親近,誰要與她出事了,當心受處分!”她去了,戲又演得轟動洛南。下鄉演出每到一處,圍幕裏坐滿,圍幕外又坐一圈,執勤人員看不住往進涌的人,常常雙方爭吵,甚至大打出手,結果圍幕被人用手扯成幾丈長的裂縫。半年裏,全劇團人人眼紅她,人人不敢來親近,她心裏總是慌落落的。過了一年,一個演員冷不防抱住她親了一口,一個拉提琴的夜裏鑽進她的宿舍,她反抗,被又愛又恨咬傷了她的手。
  “你什麽人都給好處,怎麽對我這樣?”那人賴着臉說。
  “放你娘的屁!”她從來沒駡過這麽粗的話。
  他掏了一把錢,她把錢從窗子扔了出去。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啊!”
  那人走了,卻先下了手,說她拉攏他。她哭訴真情,沒人相信,還要給她處分。她告到縣委,縣委為她平了反。
  這事發生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縣縣揪走資派,大凡大小領導,一律批鬥,她無官無職,卻是名演員,也大字報糊上街,說她是大流氓,大破鞋,是走資派的半夜尿壺。
  後來,武鬥鬧起來了,走資派全集中在商州地區衛校裏辦“學習班”,也無人再理會她。武鬥逐步升級,全商州七個縣,各派和各派聯合一起,今日攻丹鳳,明日打商南,搞得槍聲四起,路斷人稀。山陽縣的一派被另一派趕出了縣境,來到洛南,同派又組成武鬥隊,司令就是當年偷取她照片在外鬍言亂語的那個。一到洛南,就把她叫去,要她在司令部幹事,她不,說她是黑人,司令哈哈一笑,拍着腔子保她沒事,許願“革命”成功了,他當了官,一定讓她當個劇團團長。她不答應不行,要走又走不了,就在司令部呆着。沒想第三天,司令叫她去,一去就關了門,要和她“玩玩”,她嚇得變臉失色,抱住桌子不丟手。那司令踢翻桌子,將她壓在地上糟蹋了。她哭了一夜,想到自殺,司令卻派人看守她,又要求長期和她來往,她不答應,這司令要她好好想想,三天後見話。三天後,司令對她說:要同意了,四天後隨他到商縣,因為他們這一派為了證明自己最革命,準備將集中在衛校的走資派搶回來,設法庭審判,下牢的下牢,槍斃的槍斃,然後進駐地區,成立紅色政權。她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那些各縣走資派,有的她不認識,有的在地區會演時見過,但山陽縣委書記,洛南縣委書記,她是熟悉的,他們都是好人,難道四天之後就全要遭不測之禍災嗎?她突然同意了,卻要求明日讓她回山陽老傢看看,然後去商縣找司令。這一夜,她和那司令睡在一起,她早早吃了幾片安眠藥,一夜沒有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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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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