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二十五回吳月娘春晝鞦韆來旺兒醉中謗仙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此回又是一小關鎖也。夫上文烹茶傳末,已於酒令中各寫身分,可謂一小鎖。而此文又鎖何哉?不知上文芙蓉亭,以及掃雪烹茶,俱不能入春梅在坐,大是費手。故又生一鞦韆,則春梅、蕙蓮皆可與金、瓶、月娘諸人齊肩並立,共占春風,毫無乘車戴笠之異也。此係作得千秋苦心,今日始為道出,以告天下後世錦綉之子也。
  大書吳月娘春晝鞦韆。夫月娘,衆婦人之首也。今當此白日,既無衣食之憂,又無柴米之纍,宜首先率領衆妾勤儉宜傢,督理女工,是其正道。乃自己作俑為無益之戲,且令女婿手攬畫裙,指親羅襪,以送二妾之畫板。無倫無次,無禮無義,何惑乎敬濟之挾姦賣俏,乘間而入哉!天下壞事,全是自己,不可盡咎他人也。
  夫敬濟一入西門傢,先是月娘引之入室,得見金蓮。後又是月娘引之入園,得采花須。後又是西門以過實之言放其膽,以托大之意,容其姦。今日月娘又使之送鞦韆,以蕩其心。此時雖有守有志之人,猶難自必其能學柳下惠、魯男子,況夫以浮浪不堪之敬濟哉!又遇一精 粗美惡兼收之金蓮哉!宜乎百醜指出矣。
  金蓮、瓶兒,西門奪之於武大、花子虛手中也。乃西門太之之時,不肯少為武大、子虛計。至琴童、竹山,則西門不覺恨入骨髓,欲殺之割之,而心猶未釋然。宋蕙蓮,固蔣聰之婦人也,乃來旺姦之在前,而又藉西門之力之財以得之者也。且暗中已討雪娥一節便宜。則今日西門慶為主者固不是,而來旺又不肯少回其意,亦必欲殺欲割西門、金蓮二人而方休。總之人情止知私於已,而不肯忠恕也。若肯忠恕於未謀人之先,則此惡必做作不出;即肯忠恕於已失着之後,猶可改過自修,庶幾免禍患於萬一。若西門一往不返,卒有喪身之禍;來旺一往不返,幾有不保之戚也,噫!讀此書者,於此處當深省之,便可於淫欲世界中語聖賢學問。
  寫西門之於雪娥,既察其姦,就該逐之使去,不可令其停留一日,庶足令金蓮、敬濟暗地寒心,而亦處傢之正道,即來旺於此亦可少數。乃糊塗一打便休,毫無禮法,宜乎來旺之惡愈熾,而不數日金蓮之鞋已入敬濟之手也。】
  詞曰:
  蹴罷鞦韆,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
  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右調《點絳唇》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紮了一架鞦韆。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傢,閑中率衆姊妹遊戲,以消春睏。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輓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並玉酥肩。
  兩雙玉腕輓復輓,四衹金蓮顛倒顛。
  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衹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着,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衹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着,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衹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衆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傢做女兒時,隔壁周臺官傢花園中紮着一座鞦韆。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傢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傢,被人傢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傢,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夾批:金蓮怪人,大都如是。】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
  纔待打時,衹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裏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夾批:又是月娘開端。】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於是撥步撩衣,嚮前說:【夾批:先自己撥步撩衣。妙。】“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傢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這裏叫,那裏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
  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着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着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傢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裏,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後,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鞦韆。這蕙蓮手輓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在半天雲裏,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裏月娘衆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來,押着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傢。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後邊。衹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傢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裏?”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衆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竈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兒哩?好不大了!他每日衹跟着他娘每夥兒裏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竈上做活哩!”正說着,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兒嚮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回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回,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裏洗洗頭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回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裏。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與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傢,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並傢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傢,衹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兒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衹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夾批:映出前好。】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裏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裏,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廝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裏放着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到是爺與他的哩!”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幾鐘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裏的緞子?誰人與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裏,故意笑着,回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駡道:“賊淫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裏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裏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傢藉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被來旺兒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夾批:然則蔣聰奈何?】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幹,落後吊在潘傢那淫婦屋裏明幹,成日肏的不值了。賊淫婦,你還要我手裏吊子曰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麽來傢打我?我幹壞了你甚麽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幹淨地方。你問聲兒,宋傢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裏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着紫襖,下邊藉了玉簫的裙子穿着,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麽樣子?’纔與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閑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駡個樣兒與他聽。破着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着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氣?【旁批:心虛語。】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噇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駡。”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十個九個都着了道兒。正是:東淨裏磚兒──又臭又硬。
  這宋蕙蓮窩盤住來旺兒,過了一宿。到次日,往後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衹顧海駡。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裏尋不着。走到前邊,衹見雪娥從來旺兒房裏出來,衹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蕙蓮又在裏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着喬大戶說話,衹為揚州????商王四峰,被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叫來旺,【旁批:報應不必至來保欺恩一回矣。】來旺從他屋裏跑出來。正是:
  雪隱鷺鶯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尾首。
  一日,來旺兒吃醉了,和一般傢人小廝在前邊恨駡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傢,使玉簫丫頭拿一匹藍緞子,在房裏哄我老婆。把他吊在花園姦耍,後來潘金蓮怎的做窩主:“由他,衹休要撞到我手裏。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傢那淫婦也殺了,也衹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傢那淫婦,想着他在傢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鬆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鬆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着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來旺兒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裏有人,不想被同行傢人來興兒聽見。這來興兒在傢,西門慶原派他買辦食用撰錢過日,衹因與來旺媳婦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兒管領。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聽見發此言語,就悄悄走來潘金蓮房裏告訴。
  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夾批:凡金蓮有事,必寫玉樓在旁。因知予言作襯非謬。】衹見來興兒掀簾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兒:“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傢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適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傢,衹放在心裏,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衹顧說,不妨事!”來興兒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裏吃的醉稀稀的,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駡狗,駡了一日。又邏着小的廝打,小的走來一邊不理,他對着傢中大小,又駡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駡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裏,也不是別人。那廝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傢,耍了他的老婆,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裏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傢,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來告訴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廝暗算。”玉樓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吃了一驚。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粉面通紅,銀牙咬碎,駡道:“這犯死的奴才!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傢,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來興兒:“你且去,等你爹來傢問你時,你也衹照恁般說。”來興兒說:“五娘說那裏話!小的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衹是這等說。”說畢,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真個他爹和這媳婦子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製了。在人傢使過了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傢,和大婆作弊養漢壞了事,纔打發出來,嫁了蔣聰。豈止見過一個漢子兒?有一拿小米數兒,甚麽事兒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嚇鬼,使玉簫送緞子兒與他做襖兒穿。一鼕裏,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傢吃酒,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衹見丫頭說他爹來傢,咱每不散了?【夾批:二“不”字,如畫。】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着我搖手兒。我剛走到花園前,衹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觀風。我還不知,教我徑往花園裏走。玉簫攔着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裏面。教我駡了兩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麽查子帳,不想走到裏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裏幹營生。媳婦子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吃我駡了兩句沒廉恥。落後媳婦子走到屋裏,打旋磨跪着我,教我休對他娘說。【夾批:又補出。】落後正月裏,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裏過一夜兒,吃我和春梅折了兩句,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賊萬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裏頭。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裏頭弄硶兒?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兒,他也不肯容他。”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裏坐着,見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裏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甚麽樣子?”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兒沒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裏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着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萬也嚼說,今日打了嘴,也不說的!”玉樓嚮金蓮道:“這椿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夾批:寫盡月娘之惡。】倘忽那廝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還該說說。”【夾批:寫玉樓真正好人。】金蓮道:“我若是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肏出我來。”正是: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西門慶至晚來傢,衹見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壞壞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兒醉酒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見有來興兒親自聽見,思想起來,你背地圖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傢小娘子。你的皮靴兒沒番正。那廝殺你便該當,與我何幹?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後眼,衹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廝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衹問小玉便知。”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兒沒長下女,若是生下兒女,教賊奴才揭條着好聽?敢說:‘你傢娘當初在傢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恥,我卻成不的,要這命做甚麽?”西門慶聽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兒到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廝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走到後邊,摘問了小玉口詞,與金蓮所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裏出來,他媳婦兒不在屋裏,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衹教他伴着傢人媳婦上竈,不許他見人。【夾批:衹此便了。可笑,可笑。】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後邊,因使玉簫叫了宋蕙蓮,背地親自問他。這婆娘便道:“啊呀,爹,你老人傢沒的說,他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了大誓。他酒便吃兩鐘,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裏駡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夾批:以紂喻之。妙絶。】他靠那裏過日子?爹,你不要聽人言語。我且問爹,聽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婆娘一席話兒,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兒告訴我說的。”蕙蓮道:“來興兒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每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結下這仇恨兒,平空拿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了。他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傢裏,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兒,說的是。我有心要叫他上東京,與????商王四峰央蔡太師人情,回來,還要押送生辰擔去,衹因他纔從杭州來傢,不好又使他的,打帳叫來保去。既你這樣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回來,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綢絹絲綫做買賣。你意下如何?”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纔好。”正說着,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婆娘忙遞舌頭在他口裏,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鬏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衹教我成日戴這頭髮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傢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婦人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衹說問我姨娘傢藉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回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着,叫過來旺兒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趕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央蔡太師人情。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心中大喜,【夾批:已定下騙局矣。】應諾下來,回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兒打聽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捲棚內,走到那裏,不見西門慶,衹見陳敬濟在那裏封禮物。金蓮便道:“你爹在那裏?你封的是甚麽?”敬濟道:“爹剛纔在這裏,往大娘那邊兌????商王四峰銀子去了。我封的是往東京央蔡太師的禮。”金蓮問:“打發誰去?”敬濟道:“我聽見昨日爹吩咐來旺兒去。”這金蓮纔待下臺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拿了銀子來。叫到屋裏,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兒和吳主管二人同去。因有????商王四峰一千幹事的銀兩,以此多着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兒你不依,到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語。他隨問怎的,衹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兒了。左右破着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裏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空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傢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夾批:雖妒言,卻亦見到幾分。但不可出之金蓮口中。】我說在你心裏,也隨你。老婆無故衹是為他。【夾批:此下一轉,便自己早入地獄矣。】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傢裏也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夾批:總欲死之而後快。寫金蓮之惡一至於此。】你留他在傢裏,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兒,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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