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类 春秋大義   》 第三章 天人三策(一)“天人三策”之一: 一、鬼神與靈異現象      熊逸 Xiong Yi

  年輕的漢武帝廣開言路,讓各地推薦人才進京,然後親自就國傢大政方針嚮一衆人才詢問意見。
  詢問意見的程序是這樣的:皇帝把問題寫在竹簡上,發給大傢,這個竹簡就叫做“策”,竹簡上的問題就叫做“策問”,皇帝的問話叫“製曰……”,所謂“臨朝稱製”,就是這個“製”;大傢要應對“策”上邊的“策問”,這個“應對”就叫做“對策”——我們現在也還常說“想個對策”,這個詞就是從這兒來的。
  漢武帝的第一次策問主要問的是:聽說三皇五帝的時候大搞政改、創作新樂章,天下由此大治,後來的君王都紛紛效仿,可到了夏桀王、商紂王的時候,王道完全敗壞了,後來的人再想扭轉卻很難扭轉過來了,直到後王興起,好不容易纔把頽勢給止住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是人們丟掉了當初的治國大道了,還是老天爺就這脾氣?那,人力有什麽可為之處嗎?怎麽做才能把國傢治理好呢?
  看大傢該怎麽回答了。
  作“對策”的有很多人,全是天下英才,其中就有我們的主人公董仲舒。董仲舒的“對策”一開始就從《春秋》出發,說:“我看了《春秋》記載的歷史,研究天和人之間的關係,哎呦呦,真是不得了哇!國傢如果‘失道’了,老天就會降下一些警告,人世間的統治者一看:‘什麽跟什麽嘛,不過是個行政警告罷了,老子毫毛都沒傷一根,不理會,不理會!’可老天爺是講公道的,不是意思意思給老百姓看看就完了的,當他發現行政警告不起作用,就降下更大的災禍,再搞些UFO和麥田怪圈什麽的靈異現象出來,那意思是嚇唬人間統治者:‘臭小子,別給臉不要臉,你丫能有今天還不都是老子罩着,看你尾巴翹這麽高,可別忘了誰纔是真正的老大!老天爺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如果老天爺接二連三地發下警告,人間統治者卻還不悔改的話,老天爺就真生氣了,大災大難就全降下來了。
  “這麽看來,老天爺不是不講理的主兒,對人君是能罩着就罩着的,衹有當人君實在太不像話的時候,老天爺纔會發火,而衹要人君不鬧得太離譜,老天爺還是願意罩着點兒的。所以,國傢大治的關鍵就是看人間的統治者努力不努力了。”i
  董仲舒說自己熟讀《春秋》,發現天下的大問題在於“失道”,這個詞是董老的原話,我方纔加了引號,直接引用了。現在就得捉摸一下了:什麽是“道”?
  “道”這個詞,纏繞中國歷史兩千多年,聚訟不休。道傢的解决方案是最絶的:“《老子》五千言,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所以,這個問題是無法言說的。如果你始終不說,你還可能理解對了,但你衹要一說出口,那就肯定錯了。”(這就好像現在的網絡敏感詞,版主既不公佈,大傢也不會說,但你還必須知道。可是,如果你想當然地以為一個詞是敏感詞,並把它規規矩矩地打了出來告訴別人,那衹能說明它不是敏感詞——敏感詞可道,非敏感詞。)——如果不是馬王堆的帛書和郭店楚簡的出土(後文再論),我們可能還真得承認《老子》是傾力在研究這個神秘的“道”的,嗯,看來儒傢學者在這個問題上未必就不是專傢。
  董仲舒不玩虛的,很直截了當地解釋說:“所謂‘道’,就是通往理想政治的道路。這可是一條真正的康莊大道啊,路上每隔三五裏的就有仁義禮樂,比收費站還多!”(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ii
  這畢竟是在回答皇帝的策問啊,如果董仲舒也玩一個“道可道,非常道”,說不定當時就被轟出去了。董仲舒用比喻來解釋“道”和“失道”,非常清楚明白,大意是說:最好的治國方法就是沿着這條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像開長途車走國道一樣,路衹要能認準了,再加上駕駛技術過硬,距離目的地就會越來越近;可假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放着好好的國道不走,非要衝到荒野裏另闢蹊徑,或者不專心開車,眼睛總踅摸着路邊的MM,或者酒後駕車,橫衝直撞,開到不曉得什麽地方去了,這些就都叫做“失道”。所以說,我們看到歷史上有不少昏亂的世道,那並不是因為國道不見了,而是因為昏君們不好好開車,拐到歪門邪道裏去了。
  董仲舒認為,一輛行駛在康莊大道上的好車應該是這樣的:司機認真負責,把住方向盤,認清路標,別把車給開歪了,而車上應有的加油站和維修點一應俱全——這些加油站和維修點就是仁、義、禮、樂。這一來,司機認真負責,加油站和維修點分佈合理,車上乘客們也就安安全全了。
  就這些必要的加油站和維修點來說,“仁、義、禮”我們現代讀者還都好理解,但“樂”真有那麽重要的嗎?——是呀,現在我們學校裏音樂課幾乎就是最不重要的課程了,而無論貝多芬還是周傑倫,都屬於藝術/演藝範疇,難道這能和國傢大政扯上什麽關係嗎?
  ——在古代還真就能的,“樂”幾乎和“禮”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所以前邊漢武帝纔會把搞政改和創作新樂麯並列來談,所以董仲舒在這裏特別指出:“樂者,所以變民風,化民俗也;其變民也易,其化人也著。”這就是說,音樂具有顯著的移風易俗之功,是一種很有用的政治技術。他後邊還說:歌功頌德也全要靠“樂”呀。——嗯,這很重要,我們可以看看《詩經》裏邊“頌”的部分,多都是些官方音樂,對開國老前輩和歷代(當然也包括現代)的君王們極盡歌頌之能事。是呀,如果能用流行上口的旋律編寫出若幹極富感染力和麻醉力的政治歌麯來,大傢天天唱着“我們大王真偉大”,或者“我們全心全意緊跟大王的步伐”之類,這對天下人心真可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啊,有着絶對不可小覷的教化之功。一支歌的力量未必就輸給一支軍隊
  董仲舒接着引用孔子的話,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句話見於《論語》,有名得很,但它到底是什麽意思,卻歷來都是有爭議的。董仲舒把它引在這裏,看來他所理解的意思是:道是客觀存在的,就像一臺功能強大的電腦,但電腦怎麽用,這主要不是取决於電腦本身,而是取决於電腦使用者,比如,有玩遊戲搞得係統崩潰的,也有用電腦編寫出很多精彩程序的。所以,那些壞的世道並不是因為天命終結了,世道就該着壞了,而是由於那些壞蛋國君造的孽太多,偏離了正道太遠。世道的治與亂,全在人為呀!
  雖然事在人為,但人並不是孤獨的,老天可一直在上邊瞧着呢。董仲舒說:如果有人接受了天命即將為王,世上必然會出現一些科學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這就是王者承受天命的憑證。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天下人心都歸嚮他,就像小蝌蚪找媽媽,老天感受到了人類世界中如此強烈的誠意,於是便降下祥瑞,比如降下一頭會講歷史故事的熊什麽的。《尚書》裏說武王伐紂的時候有白魚跳上了周武王的船,還有,周武王的屋頂上着了火,火燒着燒着就變成了烏鴉,這些可都是有據可查的靈異現象啊,正是周武王承受天命的憑證。(不知道飛碟和麥田怪圈的目擊者是否也承受了什麽天命?)
  老天爺可不是衹會降下祥瑞的,他還會降下災難。董仲舒接着說:壞蛋君王廢棄了教化,濫用刑罰,致使道德淪喪,人心不古。而刑罰如果使用不當,就會積聚邪氣,邪氣積得多了,就會上下失和,陰陽錯亂,妖孽滋生啊。
  董仲舒繼續扯起《春秋》這桿大旗,說:《春秋》一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春王正月”,表面看上去好像僅僅是記載時間,就像“2010年1月”,或者“2038年3月”,其實可沒這麽單純哦,這四個字裏藴涵着極深刻、極深刻的意義——咱們來看看《春秋》的“微言大義”到底有多麽微妙——“春王正月”,王道之端就在“正”,而“正”次於“王”,“王”次於“春”,嗯,好好看看這四個字的排列順序,難道不是這樣嗎?“春”是什麽,是季節呀,是老天的所作所為;“正”是什麽,是“王”的所作所為呀。這就是說,君王嚮上要效法老天,在人間要端正自己,走上正大光明的王道。
  這可是董仲舒很重要的思想了:天道最要緊的就是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德主生,刑主殺;陽主要在夏天活動,使萬物生長繁茂;陰主要在鼕天活動,悄悄藏着,不動聲色。我們衹要認真觀察一下老天的活動規律,就會發現他老人傢是喜歡用德而不喜歡用刑的。所以,相應地,人間治國也該以德為主,以刑為輔呀。
  董仲舒接着說:我還沒把《春秋》一開篇的大道理說完呢。您知道《春秋》裏的“一”和“元”是怎麽回事麽?所謂“一”,就是萬物的開始;所謂“元”,就是“大”。《春秋》紀年,把第一年稱為“元年”,意思是說這是個重要的開始啊。這裏可暗示着《春秋》的中心思想哎,是說一切的根源都在最尊貴的人那裏——所以,做君主的要先讓自己正心,正了心才能端正朝廷,端正了朝廷才能進一步端正百官,端正了百官才能端正萬民,端正了萬民才能端正天下四方,這樣一來,大傢就全往正道上走了,於是乎陰陽和諧,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草木繁茂,不管多遠的人在聽說了君王的聖德之後都會趕來歸附,老天的祥瑞會接二連三地降臨,這就是王道的景象啊。
  董仲舒該轉折了:現在皇上您這好那好,可為什麽老天沒受到感應呢,為什麽沒有祥瑞出現呢?這都是因為沒有搞好教化工作,而老百姓沒有走上正途啊。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總是會往低處流一樣,而教化就是水的堤防啊。不建立堤防的話,水就會亂流一氣的。衹要教化工作做得好,那就會人心嚮善,姦邪不生;教化工作如果做得不好,就如同豆腐渣大壩决口一般,沒法收拾了,靠刑罰是解决不了根本問題的。古代聖王全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全都重視教化工作,在首都建設大學,在地方建設中小學,用仁來教育人民,用義來感化人民,用禮來節制人民,所以,那時候刑罰雖然很輕而犯罪的人卻少之又少,這都是教化大行而風俗淳樸啊。
  ——這是儒傢的一個經典思想,我們想想杜甫的“緻君堯舜上,更使風俗淳”。
  董仲舒繼續論述,從理論轉入現實:秦朝搞的那套就是拋棄了德治而代之以苛刻的法製,把天下全搞壞了,所以僅僅十四年就亡國了。咱們漢朝接下了秦朝這個爛攤子,嘿,這個攤子還真夠爛的,正如孔子說的“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爛泥扶不上墻,麻尾兒串豆腐——提不起來!董仲舒下邊幾句話說得很漂亮,其中就有好幾個我們熟悉的成語:“法出而姦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看,這麽一句話裏出了“揚湯止沸”、“抱薪救火”、“琴瑟不調”、“改弦更張”四個成語,意思是:天下給秦政府毀成這樣了,咱們漢朝皇帝怎麽想辦法結果都治理不好,法令剛一頒布下去就催生了更多的姦佞邪惡,諸多政治措施不是揚湯止沸不解决根本問題,就是抱薪救火越搞越糟糕。那,怎麽辦呢?正如琴走音了,得把琴弦解下來重新調整一下,政治搞不下去了,也應該換個思路另外搞搞。咱們漢朝都已經迎來七十多年國慶了,老辦法也該換換啦,不是都說要與時俱進嘛!
  ——這就是“天人三策”的第一策,原文太長,這裏衹是節要而說。可能熟悉孔孟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要問問題了:“第一個問題:董仲舒講的那什麽天人感應,什麽靈異現象,是真的麽?孔孟有這麽說過嗎?《春秋》裏邊有這類的記載嗎?第二個問題:還有那個‘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總是會往低處流一樣’,這都是正牌的儒傢思想嗎?這不是等於在否認人性本善嗎?第三個問題:《春秋》裏邊的‘春王正月’啥的,真有那麽玄妙的奧義嗎?”
  第三個問題我們得放到後邊再說,現在衹來看看前兩個問題。
  先來捉摸一下問題一:《春秋》裏邊真有靈異現象嗎?
  一查資料,好像還真有:
  周宣王要殺大臣杜伯,杜伯很冤,憤憤地對老天說:“我不服!——哎,老天爺呀,跟你商量一下,等我死的時候給我搞個六月飛雪,我要讓大傢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老天微微一笑:“就你這小樣兒還想玩六月飛雪,不給你杜伯倆字搞成敏感詞你就謝天謝地吧。”
  杜伯一愣,呆了半晌,囁嚅着說:“那,那,給個旱天雷總可以吧?”
  衹聽天上“噗哧”一笑:“給你打旱天雷,哼哼,也行,可你得先告訴我,就你這點兒小小冤屈我都給打旱天雷,那等誰誰誰死的時候我可該怎麽辦呀?”
  杜伯歪着頭,又是好半晌,終於帶着哭腔說:“算了,你還是別管我了,求人不如求己,幹脆這樣,如果人死如燈滅那也就罷了,可如果死後有知,不出三年,我一定要讓我們國君知道我的厲害!”
  杜伯死了。過了三年,周宣王會合諸侯一起打獵,豪車數百輛,從者數千人,聲勢浩大。就這樣一個車隊,按說撞死人都是白撞,誰敢招惹呀。可是,就在日中時分,風雲突變,衹見一輛白馬素車兀然衝來,車上一人——按說都白馬素車了,車上一人應該是銀盔銀甲素羅袍,手持一桿亮銀槍纔對,但這個年代還沒有說評書的,所以車上這位是紅衣紅冠,紅弓紅箭,直奔周宣王就衝過來了。大傢一看:咦,這不是杜伯麽,他三年前不是就死了麽!
  註意,這可不是三更半夜、月黑風高、偏街僻巷、孤身一人,而是白日當空、衆目睽睽啊。衹見杜伯追得近了,張弓搭箭,瞄準了周宣王。周宣王還奇怪呢:咦,自己心口這地方怎麽有一個紅色的光點呀,這杜伯可真搞笑,弄張弓還搞個高科技,切!
  眨眼間箭已離弦,呼嘯而來。在場好幾千人全都驚呆了,眼看着這一箭竟然速度變慢,形體變大,箭鏃處的氣流被推出了幾道璀璨的波紋,這,這是怎麽回事?
  衹有周宣王是個明白人,把嘴一撇:“切,不就是玩個暴力美學麽,你當自己是誰呀!”
  箭鏃突然恢復正常速度,一瞬間便洞穿了周宣王的心髒。周宣王一口氣都沒多出,當即便往車上一撲,死了。
  ——這就叫“光天化日鬼殺人”,此事見於《春秋》。從此之後,大傢互相轉告,都說:“瞧見沒有,人可不能亂殺呀,不然鬼神會報應的!”
  靈異現象不止一件,類似杜伯的事件在燕國也出現過。燕簡公要殺大臣莊子儀,莊子儀在臨死之前說了和杜伯一樣的話:“如果人死如燈滅那也就罷了,可如果死後有知,不出三年,我一定要讓國君知道我的厲害!”
  燕簡公很是不屑:“切,沒學過唯物主義不是,小莊啊,你犯了主觀唯心主義的錯誤,陷入了先驗論、懷疑論、不可知論、泛神論和超驗主義的泥沼,你這是形而上學哦!不殺你對不起馬剋思,殺!”
  莊子儀死了。過了三年,燕簡公出行,隨從衆多,浩浩蕩蕩。還是在日中的時候,大傢突然看到莊子儀衝到了馬路中間,手裏抓着一根紅色的棍子。交警先說話了:“嘿,小子,別以為亂闖紅燈就沒人管,還當自己是寶馬了,不知道路口有攝像機嗎!”
  莊子儀冷笑一聲:“我是鬼哎,攝像機要能拍到我,你就找司馬南領錢去吧!”
  莊子儀一邊說着,一邊舉起了大棍,惡狠狠地直撲燕簡公。
  燕簡公臉色發青,嘴裏念叨着:“不要怕,不要怕,他不過是個鬼,而鬼是不存在的,我可不要犯了主觀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的先驗論的泛神論的超驗主義的錯誤啊!”
  光天化日,衆目睽睽,莊子儀眨眼間就衝到了燕簡公的面前。
  燕簡公突然問了一句:“哎,小莊,你是鬼嗎?”
  莊子儀冷笑道:“廢話!”
  燕簡公遲疑着說:“按說,鬼是沒有物質形體的,沒有重量的,電視裏的鬼片不是都演鬼從人的身體撞過去,而人卻渾然不覺嗎?”
  莊子儀一愣:“對呀,這又如何?”
  燕簡公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這就是說,你如果拿棍子打我,我應該根本就感覺不到纔對!”
  莊子儀又是一愣:“咦,好像是這個理呀……不行,那,那咱們試試?”
  燕簡公“嗯”了一聲,摘了帽子,把腦袋探了過去:“也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咱們就試試好了。”
  莊子儀掄圓了大棍,“嗚”的一聲,照着燕簡公的腦袋就砸了下去。
  燕簡公很是納悶:“這棍子怎麽還挂着風聲呀,它應該不是物質實體纔對呀,為什麽……”
  “噗——”燕簡公死了。
  ——又是一件“光天化日鬼殺人”的靈異事件,此事也見於《春秋》。從此之後,大傢互相轉告,都說:“瞧見沒有,人可不能亂殺呀,不然鬼神會報應的!”
  再說一件宋國的事。宋文君時代,有個負責祭祀的官員叫做觀辜。有一天,厲鬼附在巫子身上,責問觀辜說:“臭小子,最近的祭祀工作搞得很差勁嘛,玉器拿塑料仿製品充數,茅臺是工業酒精兌敵敵畏,獻祭的肥牛全有瘋牛病,也太不像話了吧。老實交代,這到底是你們國君幹的,還是你自己幹的?”
  觀辜很有骨氣:“我們國君年紀小,還在吃奶呢,這些事全是我觀辜幹的,你想把我怎麽着吧?”
  巫子二話不說,抄起一支船槳當頭便劈了過來。
  觀辜一看:“好傢夥,居然是岩流島宮本武藏!”
  眼看着船槳離得近了,觀辜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大喊道:“——不對,鬼神怎麽可以野蠻執法?!”
  巫子冷笑一聲:“Kao,還把自己當人大代表了!”嘴裏說着,船槳勢頭不減。
  “噗——”觀辜死了。
  這件事,照舊是發生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後來也被記入《春秋》。從此之後,大傢互相轉告,都說:“祭祀不能不謹慎啊,鬼神在盯着咱們呢!”
  這種事齊國也有。齊莊王時代,王裏國和中裏繳兩人打官司,打了三年也沒打出結果來。齊莊王很為難,有心把兩人都殺了,可又不忍錯殺無辜之人;有心把兩人都放了,又不想讓有罪的人漏網。但這案子實在太難斷了,包青天此時還未出生,江戶川柯南不懂中文,名偵探葉子的故事熊逸還沒寫完……唉,看來已非人力所能為。那,那就聽聽鬼神的意見吧。
  於是,齊莊王派人弄來一隻羊,帶着王裏國和中裏繳一起到神社祭祀,殺羊歃血。王裏國說:“我莊嚴宣誓,我無罪。”中裏繳也宣誓:“我莊嚴——”話沒說完,死羊突然跳了起來,一頭朝着中裏繳撞了過去,撞斷了他的一條腿。
  中裏繳“哎呦”一聲:“我怎麽這麽倒黴!”
  半空中突然有人說話:“還有你倒黴的呢!”原來是神社裏的神靈現身,照着中裏繳的腦袋就是一記重拳。
  中裏繳僕倒在地,當時就一命嗚呼了。
  這件事,照舊是光天化日、衆目睽睽,後來也被記入《春秋》。從此之後,大傢互相轉告,都說:“不要發假誓呀,神靈在盯着咱們呢!”
  這麽多靈異現象全都是《春秋》有載哦,可是,孔子不是一個無神論者麽?至少他老人傢對這些神神鬼鬼的從來都是存而不論的態度呀,這,這不是很矛盾麽?
  ——其實呢,一點兒都不矛盾,因為上面講的這些個《春秋》並不是傳說中孔子編的《春秋》,而是燕國的《春秋》、《齊國》的春秋、周天子的《春秋》等等,這幾部《春秋》雖然沒有流傳下來,但書中的靈異現象卻被墨傢匯集起來,編纂進了他們墨傢的經典《墨子》,上面這些故事,就是取自《墨子·明鬼》。iii
  這就告訴了我們兩個信息:第一,《春秋》並不是孔子特別定下來的書名,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涵義,當時各國的史書還有好幾部也都叫《春秋》呢;iv第二,董仲舒在對待老天的態度上和孔孟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反倒和孟子畢生竭力苦戰的墨傢思想很有一些異麯同工之妙——這就讓我們想到,自從“罷黜百傢,獨尊儒術”以後,難道先秦諸子百傢的思想真的全部消亡了嗎?也未必哦,墨傢的“明鬼”思想不就悄悄地被藏進了董仲舒的儒傢理念當中了嗎,而墨傢曾經可是儒傢最大的對頭呀。
  《墨子·明鬼》在上面講過的那幾個小故事之前還有一個總則似的大帽子,說:自從三代的聖王死了之後,天下越來越亂了,簡直沒法看了。怎麽會搞成這樣呢?還不都是因為大傢對鬼神産生懷疑了,不知道鬼神是能夠賞善罰惡的呀。如果天下人都能相信鬼神可以賞善罰惡,世界很快就會好起來的。v
  看,墨子想“明鬼”其實是為了現實服務的,所以他纔從各國的《春秋》裏摘選了那麽多的“見鬼”的例子,告訴大傢:鬼神就在我們身邊。墨子為了取信於人,特意都選的那些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見鬼的例子,看起來確實很有說服力。可問題是,如果鬼神當真像墨子說的這樣,天下還怎麽可能大亂呢?誰還敢不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呢?所以,天下大亂的現實其實已經把墨子的“明鬼”給結結實實地打翻在地了。我們再看董仲舒,他的“天人感應”理論在鬼神觀上介於孔子和墨子之間,取了墨子神道設教的主意,但說得更虛了、更玄了,也就是說,把墨子那個重大的邏輯漏洞給補上了。——想反駁墨子的“明鬼”是很容易的,像我方纔那樣,一棒子就可以打倒,但反駁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可就難了;墨子的“明鬼”說法用簡單的邏輯就可以駁倒,而要反駁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就需要藉助現代化的“奧卡姆剃刀”了。
  另外,也許墨子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明鬼”或許有着久遠得多的傳統淵源——愛德華·泰勒在他著名的《人類學》一書中講過一個神判的例子,簡直就是王裏國和中裏繳故事的外國翻版:“在俄羅斯的西伯利亞法庭上,可以看到奧斯加剋人宣誓的有趣場面:當時,把一個熊頭帶到法庭上來,為的是如果見證人做了虛假的證明,在這種情況下,奧斯加剋人就去咬這熊頭,以此為誓召喚熊咬死那見證人。”vi——原始的神判儀式是如此普遍,當社會發生改變的時候,這些古老的習俗還會頑強地存在一段時間,但終會變得不合時宜。現在,感謝文明的進步,我們在俄羅斯的法庭上已經見不到熊頭了(我詛咒這些北方的先民,居然犯了我的忌諱),而在墨子那個時候,熊頭這種東西也早已不是時代的主旋律了。墨子固守着這份傳統,確實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宋國人——宋國人是以迷信著稱的商朝人的後裔,在百傢爭鳴的時代沒少受人揶揄,揠苗助長和守株待兔的故事就都是好事者拿來編排他們的。
  註釋:
  i “天人三策”詳見《漢書·董仲舒傳》,原文太長了,這裏就不引用了,放在附錄裏了。
  ii 所謂“春秋大義”,什麽是“義”?一個被許多人認可的答案是:“義”就是“道”。比如[明]姚舜牧《春秋疑問》自序:“孔子曰:‘吾志在《春秋》。’又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斯義何義也?《書》曰:‘無偏無頗尊王之義。’無有作好尊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論。道路即義也。而在人心無偏頗好惡之間。”
  另參[清]王夫之《春秋傢說》捲一:“《春秋》有大義,有微言。義也者,以治事也;言也者,以顯義也。非事無義,非義無顯。”
  iii 《墨子·明鬼》:子墨子言曰:“若以衆之所同見,與衆之所同聞,則若昔者杜伯是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殺我而不辜,若以死者為無知則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諸侯而田於圃,田車數百乘,從數千,人滿野。日中,杜伯乘白馬素車,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車上,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當是之時,周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着在周之春秋。為君者以教其臣,為父者以警其子,曰:‘戒之慎之!凡殺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誅,若此之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非惟若書之說為然也,昔者鄭穆公,當晝日中處乎廟,有神入門而左,鳥身,素服三絶,面狀正方。鄭穆公見之,乃恐懼奔,神曰:‘無懼!帝享女明德,使予錫女壽十年有九,使若國傢蕃昌,子孫茂,毋失。鄭穆公再拜稽首曰:‘敢問神名?‘曰:‘予為句芒。’若以鄭穆公之所身見為儀,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非惟若書之說為然也,昔者,燕簡公殺其臣莊子儀而不辜,莊子儀曰:‘吾君王殺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將馳祖,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雲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日中,燕簡公方將馳於祖塗,莊子儀荷朱杖而擊之,殪之車上。當是時,燕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着在燕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凡殺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誅,若此其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非惟若書之說為然也,昔者,宋文君鮑之時,有臣曰祝夜姑,固嘗從事於厲,祩子杖揖出與言曰:‘觀辜是何珪璧之不滿度量?酒醴粢盛之不淨潔也?犧牲之不全肥?春秋鼕夏“選”失時?豈女為之與?意鮑為之與?’觀辜曰:‘鮑幼弱在荷襁之中,鮑何與識焉。官臣觀辜特為之’。祩子舉揖而槁之,殪之壇上。當是時,宋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着在宋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鬼神之有,豈可疑哉?非惟若書之說為然也。昔者,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裏國、中裏徼者,此二子者,訟三年而獄不斷。齊君由謙殺之恐不辜,猶謙釋之。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二子許諾。於是剄羊出血而灑其血,讀王裏國之辭既已終矣,讀中裏徼之辭未半也,羊起而觸之,折其腳,祧神之而槁之,殪之盟所。當是時,齊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着在齊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請品先不以其請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鬼神之有,豈可疑哉?”是故子墨子言曰:“雖有深溪博林,幽澗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見有鬼神視之”。
  iv [清]朱彝尊《經義考》捲一百六十八“百國春秋”條目下引《墨子·明鬼》這些故事,最後加按語說:“《公羊傳》有‘不修春秋’”,則魯之《春秋》也。周、燕、齊、宋皆有《春秋》,載在《墨子》,合以晉《乘》、楚《檮杌》、鄭《志》,百國春秋之名僅存其八而已。
  另參[唐]劉知幾《史通·六傢》:“《春秋》傢者,其先出於三代。孔子曰:‘疏通知遠,《書》教也’;‘屬辭比事,《春秋》之教也。’知《春秋》始作,與《尚書》同時。《瑣語》又有《晉春秋》,記獻公十七年事。《國語》雲:‘晉羊舌肸習於春秋,悼公使傳其太子’。《左傳》昭二年,晉韓宣子來聘,見《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斯則春秋之目,事匪一傢。至於隱沒無聞者,不可勝載。又案《竹書紀年》,其所紀事皆與《魯春秋》同。《孟子》曰:‘晉謂之乘,楚謂之杌,而魯謂之春秋,春實一也。’然則乘與紀年、杌,其皆春秋之別名者乎!故《墨子》曰:‘吾見百國春秋’,蓋皆指此也。”
  另外一種說法:[清]顧炎武《日知錄》:“《連山》、《歸藏》,非《易》也,而云‘三易’者,後人因《易》之名以名之也。猶之《墨子》書言,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周、燕、齊、宋之史,非必皆《春秋》也,而云《春秋》者,因魯史之名以名之也。”
  v 《墨子·明鬼》:子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聖王既沒,天下失義,諸侯力正,是以存夫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長貞良也,正長之不強於聽治,賤人之不強於從事也,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並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此其故何以然也?則皆以疑惑鬼神之有與無之別,不明乎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
  vi [英]愛德華·泰勒:《人類學》(連樹聲/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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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自序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一)“詆嶽飛而推崇秦檜也”
(二)五十年前哈耶剋(三)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四)祭孔.文天祥(五)義和團.誰還記得陳天華
(六)馬剋思論太平天國(七)恩格斯論“911”
引子之二:事實問題還是邏輯問題引子之三:在詩歌的標簽之外
第一章 殺人無罪,報仇有理 (一)徐元慶謀殺案(二)梁悅謀殺案:韓愈的法律難題
(三)以德報怨,以直報怨,以過分報怨(四)“漢時以經義斷事”
第二章 一經三傳:哲學、歷史、還是政治?(一)“三傳”小史(二)作為官方政治學的“春秋大義”
(三)原心定罪:同罪不同罰(四)官員私鬥
(五)查案不難,判案纔難(六)趙傢村的愛國主義
(七)江山可以送人嗎?(八)三綱實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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