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27節:賦得永久的悔      季羨林 Ji Xianlin

  1994年1月1日賦得永久的悔
  題目是韓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願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麽心甘情願作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己經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下到城裏;從國內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於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麯麯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過"山重水復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並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歷可謂多矣。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睏的村莊裏。我們傢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她手下的小嘍羅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處心積慮地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兇極惡的教師爺架子,並沒有能嚇倒我的鄉親。我小時候的一位夥伴指着他們的鼻子,大聲說:"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傢是第一傢!"
  這一句話並沒有誇大,他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衹好到別人傢的棗林裏去撿落到地上的幹棗充饑。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後兄弟倆被逼背井離鄉,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裏,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傢,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麽一來,竟然尋(讀若xi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傢姓趙,門當戶對,她傢窮得同我們傢差不多,否則也决不會結親。她傢裏飯都吃不上,哪裏有錢、有閑上學。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傢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裏路。這個五裏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那一位"老佛爺"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就有這樣一位母親。
  後來我聽說,我們傢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裏剩下的最後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奬券,中了奬。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回傢揚一下眉,吐一下氣。於是把錢運回傢,九叔仍然留在城裏,鄉裏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可惜好景不長,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
  母親當然親身經歷了這個巨大的變化。可惜,當我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我衹有幾歲,告訴我,我也不懂。所以,我們傢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衹像是曇花一現,我到現在也不完全明白。這謎恐怕要成為永恆的謎了。
  不管怎樣,我們傢又恢復到從前那種窮睏的情況。後來聽人說,我們傢那時衹有半畝多地。這半畝多地是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一傢三口人就靠這半畝多地生活。城裏的九叔當然還會給點接濟,然而像中湖北水災奬那樣的事兒,一輩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沒有多少錢接濟他的哥哥了。
  傢裏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指麥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顔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白的"與我們傢無緣。"黃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餅子顔色都是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衹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傢境依然很好。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鐘愛都傾註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麵饃饃來。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嚮村裏跑,我們傢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此外,我也偶爾能夠吃一點"白的",這是我自己用勞動換來的。一到夏天麥收季節,我們傢根本沒有什麽麥子可收。對門住的寧傢大嬸子和大姑--她們傢也窮得夠嗆--就帶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裏去"拾麥子"。所謂"拾麥子"就是別傢的長工割過麥子,總還會剩下那麽一點點麥穗,這些都是不值得一撿的,我們這些窮人就來"拾"。因為剩下的决不會多,我們拾上半天,也不過拾半籃子,然而對我們來說,這己經是如獲至寶了。一定是大嬸和大姑對我特別照顧,以一個四五歲、五六歲的孩子,拾上一個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麥粒。這些都是母親親手搓出來的。為了對我加以奬勵,麥季過後,母親便把麥子磨成面,蒸成饃饃,或貼成白麵餅子,讓我解饞。我於是就大快朵頤了。
  記得有一年,我拾麥子的成績也許是有點"超常"。到了中秋節--農民嘴裏叫"八月十五"--母親不知從哪裏弄了點月餅,給我掰了一塊,我就蹲在一塊石頭旁邊,大吃起來。在當時,對我來說,月餅可真是神奇的東西,竜肝鳳髓也難以比得上的,我難得吃一次。我當時並沒有註意,母親是否也在吃。現在回想起來,她根本一口也沒有吃。不但是月餅,連其他"白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嘗過,都留給我吃了。她大概是畢生就與紅色的高粱餅子為伍。到了歉年,連這個也吃不上,那就衹有吃野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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