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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文字不是東西 Text is not something 》
第27節:董橋的散文(3)
劉紹銘 Liu Shaoming
大概由於這個編輯方針的緣故,也因雜志的創辦人和早期的作者、譯者幾乎清一色是臺大外文係的窮學生,日後論者為了便於識別這本刊物異於同類的風格,常常會把《現代文學》視為“學院派”的“地盤”。這有點冤枉。“學院派”確屬事實,不能抵賴,但“地盤”卻談不上。稿費也發不出的刊物,哪有資格劃地自封?最近重讀白先勇的《不信青春喚不回》(1992年)一文,談到他初遇今已作古的三毛的經歷:1961年的某一天,我悠悠蕩蕩步嚮屋後的田野,那日三毛(那時她叫陳平,16歲)也在那溜達。她住在建國南路,就在附近,見到我來,一溜煙逃走了。她在《驀然回首》裏寫着那天她“嚇死了”,因為她的第一篇小說《惑》剛剛在《現代文學》上發表,大概興奮緊張之情還沒有消退,不好意思見到我……《惑》在《現代文學》上發表,據三毛說使她從自閉癥的世界中解放了出來,從此踏上寫作之路,終於變成了名聞天下的作傢。16歲的三毛正是小毛頭,跟學院沾不上邊。由此或可看到,《現代文學》實在沒有什麽門戶之見。二《臺北人》早已成中國現代小說的經典。裏面所收的故事,“哀感頑豔”者不少,絶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言情小說”的上好材料。但白先勇鐵石心腸,從來沒有讓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任何癡男怨女的旖旎風光。花好月圓人壽?有情人終成眷屬?你想呆了。我在臺大比先勇高一班,驀然回首,跟他論交也40年了。他為人豪邁爽朗,極重情義。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看他在《現代文學》上一篇接一篇地發表《臺北人》係列小說,心中暗暗吃驚,糟糕,溫潤如玉的白公子怎麽變成了用“忍情”的專傢?他筆下四季穿着素白旗袍的尹雪豔“冷豔迫人”。白先勇小說的語言也一樣“冷豔迫人”,一點都不像我們平日認識的濁世佳公子說話的口吻。 白先勇寫小說,作者的“自我”與書中人物的感情世界涇渭分明,這是了不起的成就。《玉卿嫂》是白先勇大三時的作品,被白先勇用筆名發表於《現代文學》的創刊號上。當時臺大法國文學教授黎烈文看了,覺得把玉卿嫂寫得“圓熟”,不像是出自閱世未深的青年人手筆。白先勇聽了得意,連忙招認是他寫的。玉卿嫂是誰?在《驀然回首》(1976年)一文中,白先勇有說明: 每一年,智姐回國,我們談傢中舊事,她講起她從前的一個保姆,人長得俏,喜歡帶白耳環,後來出去跟她一個幹弟弟同居。我沒有見過那位保姆,可是那對白耳環在我腦子裏卻變成了一種蠱惑,我想帶白耳環的那樣一個女人,愛起人來,一定死去活來的——那便是玉卿嫂。 區區一對白耳環,想多了,就變成一種“蠱惑”,一種藝術的心理負擔。寫《玉卿嫂》,就是要化解這種負擔。白先勇的“自我”與玉卿嫂的感情世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臺北人》係列,有不少篇章是跟民國史脈絡相承的,《歲除》、《梁父吟》和《國葬》是顯例。白先勇是將門之後,許多在他小說中的人物,可能曾經一度是對他“尊前悲老大”的“眼前人”。他們的遭遇,白先勇感同身受可以,但若藉機“自傷身世”,則容易流於濫情,失去了作品的客觀性。我們細察上述三篇的文字,不難發覺,作者的筆觸冷靜得像外科醫生的解剖刀。白先勇刻意要跟他的小說人物保持一段藝術距離。白先勇在小說藝術中得到非凡的成就,靠的當然是他個人的天分和日後在文字上“苦吟”修成的正果。在這方面,他臺大的業師夏濟安教授及時將他扶了一把。他曾提到—— 雖然夏先生衹教了我一個學期,但他直接間接對我寫作的影響是大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對我初“登臺”時的鼓勵,但他對文字風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覺得中國作傢最大的毛病是濫用浪漫熱情、感傷的文字。他問我看些什麽作傢,我說了一些,他沒有出聲,後來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卻說:“這兩個人的文字對你會有好影響,他們用字很冷酷。”我那時看了許多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字也染上了感傷色彩,夏先生特別提到兩位作傢,大概是要我學習他們冷靜分析的風格。三白先勇的創作類型一直是小說。他可能寫過新詩或劇本,但我沒有看過,亦沒有聽說過。他沒“刻意”寫過像朱自清的《背影》那類散文。所謂“刻意”,就是非常“自覺地”寫散文,像梁實秋、像餘光中、像董橋。 但白先勇在小說以外的文字,有不少是以隨筆或序跋形式發表的散文。寫小說,他“六親不認”,前面說過了。在散文的字裏行間出現的白先勇,有血有淚,坦坦蕩蕩。《樹猶如此》是紀念亡友王國祥君之作。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百醫無效。1992年1月,王國祥55歲生日,白先勇提議到一傢海鮮酒傢給他慶祝,誰料惡疾到了末期的王國祥,登不上通到酒傢的那二十多級的石階,衹好作罷。兩人回到王國祥傢,煮了兩碗陽春面吃。 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聖芭芭拉,國祥送我到門口上車,我在車中反光鏡裏,瞥見他孤立在大門前的身影,他的頭髮本來就有少年白,兩年多來,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蕭蕭,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後,突然一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不禁失聲大慟。白先勇寫隨筆,信手拈來,不少日後可作文壇史話。他的小說係列,除《臺北人》外,還有《紐約客》。下面文字出自《驀然回首》的記載,可作《紐約客》的緣起看: 暑假,有一天在紐約,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小卡內基音樂廳)看到一個外國人攝輯的中國歷史片,從慈禧駕崩、辛亥革命、北伐到抗日,大半個世紀的中國,一時呈現眼前。南京屠殺、重慶轟炸,不再是歷史名詞,而是一具具中國人被蹂躪、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燒的肉體,橫陳在那片給苦難的血淚灌溉得發了黑的中國土地上。我坐在電影院內黑暗的一角,一陣陣毛骨悚然的激動不能自已。走出外面,時報廣場仍然車水馬竜,紅塵萬丈,霓虹燈刺得人的眼睛直發疼,我蹭蹬紐約街頭,一時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深深感到國破傢亡的徬徨。去國日久,對自己國傢的文化鄉愁日深,於是便開始了《紐約客》,以及稍後的《臺北人》。宋明話本的說話人,喜歡站到臺前來嚮聽衆“言志”,說三道四。這令後人寫小說,引以為戒。白先勇迷戀昆麯到了情癡的地步,《遊園驚夢》中的錢夫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白先勇對昆麯海誓山盟的符號,但他沒有以小說言志。他對這一派演藝的認識,日後以隨筆《驚變》(1987年)麯麯傳出。他在上海看了上海昆劇團《長生殿》的演出,回來吐了心聲—— 昆麯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辭藻美、集音樂舞蹈及文學之美於一身,經過四百多年,千錘百煉,爐火純青,早已到達化境,成為中國表演藝術中最精緻最完美的一種形式。落幕時,我不禁奮身起立,鼓掌喝彩,我想我不單是為那晚的戲鼓掌,我深為感動,經過“文革”這場文化大浩劫之後,中國最精緻的藝術居然還能幸存!……昆麯一直為人批評麯高和寡,我看不是的,我覺得20世紀的中國人的氣質倒是變得實在太粗糙了,須得昆麯這種精緻文化來陶冶教化一番。不讀白先勇《少小離傢老大回》的尋根隨筆,不知他的遠親“大概是從中亞細亞遷來的回族”,始祖是伯篤魯丁公!這支“少數民族”對中華文化貢獻重大。李白“大概”是回人,《聊齋志異》的蒲鬆齡“大概”也是,我在嶺南大學的同事馬幼垣亦“大概”如是。白先勇說,桂林除了山水甲天下,米粉也是天下無雙:因為桂林水質好,榨洗出來的米粉,又細滑又柔韌,很有嚼頭……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處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鄉愁引起原始性的饑渴,填不飽的。我在《花橋榮記》裏寫了不少有關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畫餅充饑”吧。外間的人都稱贊雲南的“過橋米綫”,那是說外行話,大概他們都沒嘗過正宗的桂林米粉。藝術傢生活於公私兩個世界。寫小說的白先勇不可靠,要識“正宗”的白先勇,要讀有“嚼頭”的文字,得讀他的散文、隨筆、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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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江蘇教育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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