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二十六回 對僕人誓志永改過 誘盟友暗計再分肥      李緑園 Li Luyuan

  且說譚紹聞五更鼓一點平旦之氣上來,口中不言,心內想道:“我譚傢也是書香世傢,我自幼也曾背誦過《五經》,為甚的到那破落鄉宦之傢,做出那種種不肖之事,還同着人搶白母親,葬送傢財?母親孀居,憐念嬌生之子,半夜不曾合眼,百般撫摩——”又想起父親臨終之時,親口囑咐“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的話:“我今年已十八九歲,難說一點人事不省麽?”心上好痛,不覺的雙淚並流,哭個不祝一把手扯住母親的手,叫了一聲:“娘,我再不敢了!”王氏道:“你心裏想吃什麽,廚下我留着火哩。他們不中用,我與你做去。”這紹聞聽得母親這個話,真正痛入骨髓,恨不的自己把自己一刀殺了,哭道:“娘,我算不的一個人了。”王氏道:“自己孩子,沒啥意思。誰傢牛犢不抵母,誰傢兒子不惱娘。你衹好好的,那七八十串錢值什麽。你那氣性也太大,再休嚇我。”這譚紹聞越發哭的連一句話兒也答不出來。
  冰梅醒了,不待吩咐,到廚下煮了一壺滾水,燙了一碗蓮粉,捧與紹聞。紹聞問:“天有多大時候了?”王氏道:“窗紙是燈照着,天已大明。”紹聞道:“我要去看王中去。”王氏道:“他是出汗的病,怕染着你。”紹聞道:“我不怕。這王中是咱傢一個好傢人。他如此時不病,我斷然沒有這事。我要去問他病去。”王氏道:“那病染人。你既要去,到飯時去。你吃些飯兒,再吃兩盅酒兒,叫大兒把他叫出來。他就不能出來,叫他把屋裏灑上燒酒,薫上蒼術艾葉,你略坐坐就出來。依我說,一個傢人就是好,也犯不着主人傢到他屋裏看他。他也擔不起。”紹聞道:“就依娘說,飯時看他罷。”
  少時,趙大兒起來,王氏把這話對說。趙大兒回房,把大相公要來看病的話述於王中,王中心內暗道:“這也大奇。想是在外邊弄出什麽事來,心內沒了主意,急來商量話說,也是有的。”因嚮趙大兒道:“你發落我起去,扶我到東樓下,請大相公說話。我這病會染人,不可叫大相公到這屋裏來。”趙大兒道:“怕你不能動移。”王中道:“畢竟輕似從前那一番兒,走幾步兒不防事。”趙大兒果然扶持丈夫起來,吃了些須東西,拄上傘柄,攙着到樓院。王中說道:“請相公到樓下說話。”
  紹聞聽見王中聲音,便出來,趙大兒已攙進東樓去了。紹聞進的東樓,說道:“王中,你坐下。”王中道:“把個破褥子放在地下,我侹着罷。大相公坐遠些。”紹聞坐下道:“王中,你竟是瘦的這個樣兒。”王中哼哼的說道:“有二十多天沒見相公,相公要說什麽?”紹聞道:“話兒太長,怕勞着你,我衹截近說了罷。我一嚮幹的不成事,也惹你心裏不喜歡。我如今要遵你大爺臨終的話,‘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八個字。你當日同在跟前聽着。我今日同你立一個證見。我一心要改悔前非,嚮正經路上走。我如後話不照前言,且休說我再不見你,連趙大姐,我也見不的。”王中強起半截身子,說道:“相公呀,若還記的我爺臨不在時囑咐的那話,咱傢就該好了。”話未及完,王氏恐怕疫癥傳染,站在門外說道:“你出來罷,王中也當不的再勞碌了。不過你改志就罷。”王中道:“大奶奶說的是。”紹聞衹得出來。”王氏扯到樓上,又叫吃了兩三盅酒。
  王中又歇了一會,趙大兒攙回去了。王中口中不住的謝天謝地。從來人身上病好治,心病難醫。王中一聽說少主人自己立心改志,這心中如抽了一根大梁一般,況且本來出過透汗,不過三五日就漸漸好來。到十天以後,一發如常。再加之病後善飯,又比前日胖大些。這紹聞一連半月,也沒出門。夏逢若也來尋了幾回,衹推有病不見面。真個是過而能改,復於無過。
  一日,王中到樓門前說道:“大相公半月沒有出門,每日閑坐着沒個事體,也不是個常法。總是讀書是頭一件事。讀書須要從師。畢竟如今商量從先生的事體纔好。但如今請先生,也將近鼕天了,到了來年,再上緊打算這宗大事。大相公何不每日到後書房中靜坐看書哩?”紹聞道:“後書房原叫戲子們董壞了,還得蔡湘着實打掃打掃。”
  王中因去碧草軒一看,衹見放着戲箱、戲筒,心裏厭惡之極。便請紹聞也到軒上,商量安插箱筒的話。紹聞到軒上,對王中也覺着實慚傀。王中道:“人傢這東西,怎麽安置他?”
  紹聞想了一想道:“罷了,叫人擡在侯先生住的那所空房子裏罷。等那姓茅的來,他還欠咱藉賬糧飯錢二百多銀子哩,他還了咱,叫他擡的去。”王中道:“寧可捨了這二百兩銀,斷乎不叫這東西在咱傢裏放。”紹聞道:“這箱子裏雖不曾見,他說還有千數銀子的衣裳在內邊。久後‘要得不廝賴,衹要原物在’,還怕放在空房子裏,萬一人偷了他的,卻也不是耍的。明日尋個人住在那裏,替他看守。大約不久茅傢自搬的去。”
  這王中叫宋祿、鄧祥、德喜、雙慶幫着蔡湘,整整的搬運掃除了一天,方纔把屋裏院內,略清了些眉眼。又叫泥水匠、裱褙匠堊墻糊窗,方纔可以進去的人。這紹聞果然抱舊日所讀書本,上軒裏翻閱。
  忽蔡湘說道:“有一個皮匠,新來的,要賃放箱筒那處房子哩。他衹住兩間,要賃與他時,他情願一年出三千錢。傢中要叫他做活,他情願伺候。若咱傢用房子時,不拘何時,衹對他說一聲,他就走。如今現放着戲箱,得一傢子人看着也放心。”
  這原是蔡湘在街上收拾舊鞋,兩個說起閑話。皮匠要賃房子,蔡湘說:“我主人就有兩間房子。”那皮匠就不要工錢。所以蔡湘回來,在少主人面前極力攛掇。紹聞道:“卻也不在錢之多少,叫他看那院子卻要緊。王中沒在傢,等他鄉裏回來再商量罷。我如今讀書哩,這些小事我不管。衹要人妥當,那戲箱托得住纔好。”蔡湘道:“做小生意的人,自是妥當的。王中現今沒在傢。鄉裏佃戶田傢,他的大兒死了,沒人做活,情願丟地。王中安插佃戶,清算租欠,也得好幾天哩。”紹聞道:“你就叫那皮匠寫一張賃約,尋個保人,就與他祝”次日,那皮匠果然拿了一紙賃契,名字叫高鵬飛,尋了個保人,來碧草軒來。紹聞說:“保人我不認的。”蔡湘道:“我認的,是南門宋傢店當槽的秦小宇。”紹聞接了賃約,把房子承許下,其實蔡湘何嘗認的秦小宇,衹因自己攛掇的這宗事,恐怕不成,所以聽聲順口說認的。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紹聞獨坐三五日,漸漸覺的悶了。日晚將歸,忽然夏逢若到了軒中,開口便說道:“病是好了?我來過幾次,衹是不出來。又不幹我的事,是紅玉托我與你寄個信兒。我對他說去了兩三次,衹是說有病,不得見他。那娃子一發哭將起來,叫我替他捎了一條汗巾兒。遞與你,我就別的沒事。”因把袖子內汗巾兒丟與紹聞,說道:“我走罷。”紹聞接了汗巾,一手拉住逢若道:“你休走哩。委實我身子不好了幾天。”逢若道:“你不好不不好,對我說做啥哩?我又不是醫生。我衹把信給賢弟捎到,隨你兩個怎麽罷。”紹聞道:“我如今也想着去,衹是不敢去。前日傢中好吵鬧哩,叫我也沒法子。”
  原來夏逢若前日與張繩祖分了紹聞的肥,正好引誘他漸入佳境,不料譚紹聞遠揚不至。這張繩祖因與夏逢若商量道:“譚傢這宗好錢,不翻身,不撒賴,如何再不來了?”因想起招致紹聞法子,嚮紅玉奪了一條汗巾子,來誆紹聞重尋武陵,是勾引他再來賭的意思。從來開場窩賭之傢,必養娼妓,必養打手,必養幫閑。娼妓是賭餌,幫閑是賭綫,打手是賭衛。所以膏梁子弟一入其囮,定然弄的個水盡鵝飛。然後照着這個衣鉢,也去擺布別人。這張繩祖、夏逢若都是山下路上過來的人,今日生法譚紹聞,正是勾命鬼來尋替死鬼。饒你聰明伶俐,早把一根綫,拴在心蒂上,一扯便要順手牽來的。
  這譚紹聞心中想去,百般打算,衹是前日在母親面前說的過火,又在王中面前承許的斬釘截鐵。今日眼中看着汗巾,耳內聽個哭字,好生不安。因央夏逢若道:“你是千能百巧的人,替我想個法子。衹去這一遭,安慰了紅玉,往後我就再不能去了。”逢若看見紹聞着了藥兒,因笑道:“這有何難。我先問你,你傢那個勾絞星傢人王中,在前院裏住,是在後院裏住呢?”紹聞道:“他在東院裏祝他如今也沒在傢,前日往鄉裏去了。說得好幾天才能回來。”逢若道:“王中在傢是一樣計策,王中不在傢又是一樣計策。”因附耳嚮紹聞唧噥了幾句,遂拍手道:“你說如何罷。”紹聞點頭道:“卻也使得,衹是久後必露馬腳。”逢若道:“咦!若要不露馬腳時,你衹好好書房看書,斷乎沒一點馬腳。你心裏又想取樂,可管馬腳、馬蹄子哩。”紹聞道:“也罷。”逢若相別而去。
  紹聞回傢,到晚上點燈樓上看書。還沒定更天氣,衹聽得後門上拍門大叫。紹聞去問了來人的話,回來到樓上說:“是我隆吉哥得了緊心疼,問咱傢尋真橘紅,說是我爹在丹徒帶來的。”王氏道:“橘紅是什麽?”紹聞道:“橘紅是藥。咱傢書櫃裏有,我去尋去。”因嚮書櫃中不知包了點子什麽片子,說:“尋着了。”王氏道:“你也跟的看看去,即速與我個回信兒。”紹問道:“街上夜緊,盤查也厲害。我明早去罷。”王氏道:“你快跟的去,明早回來也不妨。”紹聞得了母命,叫德喜兒收拾後門,便從鬍同口出來。衹見黑影裏一個人迎着,悄悄說道:“出來了?”紹聞一看,正是夏逢若。說:“那叫門的人呢?”逢若道:“那是我一百錢覓的,他的事完了,自己走開。”
  二人轉至大街往東正走,衹見碗口大字一個燈籠,上面寫着“正堂”兩個字,有四五個人跟着,一位老爺騎着馬。紹聞嚇了一驚。逢若道:“怕啥哩!”一直往前撞去。衹聽跟隨人役大聲喝道:“什麽人?”逢若不慌不忙說道:“是取藥哩。”
  那老爺在馬上即接口道:“拿藥來驗。”逢若袖中取出一封藥,上面還牒着一個方子。從人拿起燈籠,那老爺展方一看,問道:“是你什麽人害病?是何病癥。”逢若道:“小人母親害心疼。”
  那老爺微笑了一笑,說道:“醫生該死。”將藥遞於從人轉付逢若,又問:“那一個人呢?”逢若道:“是小人兄弟。”那老爺說道:“去罷。”二人走開。
  紹聞道:“你那裏有這現成的藥?”逢若笑道:“晚上街頭走動,說是取藥就不犯夜了。這一句子金銀花,我已使過三遭了。”紹聞道:“藥方兒呢?”逢若笑道:“那是我在姚杏庵鋪子裏揭的。”紹聞道:“假如沒有藥時?”逢若大笑道:“那就沒法子麽?就說是接穩婆。難說做老爺的,去人傢傢裏驗女人不成?”
  一路說着,早到了張繩祖傢。叫開門進去,又有幾個新傢兒在那裏擲色子。紅玉仍舊在旁說笑。看見譚紹聞,又有一段撒嬌獻媚的話。逢若也溜下場兒去了,回顧紹聞道:“還算咱兩個的罷,好撈撈前日咱輸的。”紹聞欲續前緣,遂含糊答應了。問道:“東小房有燈麽?”張繩祖道:“有燈。”紹聞道:“紅玉,咱去東小房裏說話。”紅玉懶意不想去,其實新有主顧不敢去了。張繩祖道:“去坐坐不妨。”紅玉方纔跟去。
  說了一會話兒,燈也息卻。
  衹聽得賭場中一人發話道:“好不識趣的狗攮哩!什麽王孫公子麽?”又聽得是張繩祖聲音說道:“為我,為我。”又聽得夏逢若聲音說道:“千萬休說一句話,我磕頭就是。”又聽得歇了色子,到院子裏唧唧噥噥一陣,有聲高的,有低聲的,聽不真實。又遲了一會,依舊上場,轟轟烈烈的擲將起來。譚紹聞少年書愚,那曉的就裏,衹說是賭場爭執,後來又說好了,另擲起來。
  到了次日日出時,那些人還在那裏喊幺叫六。紹聞到賭場,張繩祖說道:“起來了?好呀,令夥計輸了二百八十串。”夏逢若道:“二百八十串值什麽!你休心慌,俺夥計們輸得起還得起。收拾了不擲罷。”又見一個年幼的後生道:“晦氣!晦氣!偏偏的還是輸了。我明日把這一百三十串錢,就送一百三十兩銀子。若是再來你這裏,就是紅玉的漢子。”繩祖笑道:“休生氣,日頭多似樹葉哩。”那後生恨恨而去。別人也陸續起身去了。紅玉早已上後宅去訖。單單衹落下夏逢若、譚紹聞、張繩祖三個人。張繩祖道:“老夏,你與譚相公這錢,我不去取,你兩個自送來罷。”夏逢若道:“四更時我還贏八九十串,臨明時一陣兒輸下賬了。氣人!氣人!”譚紹聞此時,心中悵悵然莫知所之。逢若道:“咱走罷。明日打算與他送錢就是。我明日把先父做官撇下的八兩人參,到鋪子裏兌了,這半股子賬就完了。賢弟,你這一百四十串,也不值你什麽,完他就是。”
  紹聞蹙眉不語。張繩祖道:“好朋友們何在這。就是一時作難,多遲幾日不妨。”一齊起身,繩祖送出大門。
  二人到了分路時節,紹聞道:“你送我去,我獨個兒街上走不來。”逢若道:“一夜沒睡,我到這裁縫鋪後頭睡睡哩。你走罷。”譚紹聞衹得獨行。穿街過巷,一似人都知道的一般,衹疑影有人指他。
  到了鬍同口,進後門,王氏接口便問道:“你隆哥好了不曾?”紹聞道:“沒啥意思,是來人說的太張緻。”王氏道:“叫宋祿套車,我去瞧瞧去。”紹聞道:“衹管說沒啥意思,何必去看?再遲些時,我妗子生日,去也不遲。”王氏也衹得住了。
  紹聞到樓內間,以被蒙頭,一場好睡。直睡到晌午時方纔夢醒。這正是:
  頓足捶胸說不該,卻因疲極暫陽臺;
  黑甜原是埋憂處,無那醒時陡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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