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秋水堂論金瓶梅   》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宋蕙蓮含羞自縊      田曉菲 Tian Xiaofei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宋蕙蓮含羞自縊
  一、來旺被栽贓一節
  來旺被栽贓陷害,在詞話本與綉像本中的描寫完全不同。詞話本中,蕙蓮聽到抓賊的叫喊把來旺推醒,來旺便拿着哨棒衝出去捉賊。蕙蓮勸他休去,他說:"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豈可聽見傢有賊,怎不行趕?"似乎頗為忠義。後來趕人儀門,玉簫大叫"有賊往花園裏去了", 來旺跑到花園裏,被衆小廝擒住。綉像本作蕙蓮打發來旺睡下之後,被玉簫叫到了後邊,來旺在酒醉之中,隱隱聽到窗外有人叫他起來捉姦,睜眼看到蕙蓮不在屋裏,以為是雪娥來報信,不覺心中大怒,徑人花園捉拿西門慶與蕙蓮,結果被當賊拿住雲雲,而其時蕙蓮一直在後面同玉簫說話,全不知情。比較二本,可以看出來旺的形象在詞話本中更值得同情,而西門慶的圈套也更傳統化(《水滸傳》裏高球陷害林衝、張都監陷害武鬆,都是如此做作),玉簫則被寫成公開的同謀。綉像本裏,來旺醉睡之中聽到有人隔着窗子叫他"來旺哥!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幹那營生去了",頗有夢寐與現實模糊難辨的感覺,又寫其"衹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筆法頗為諷刺,蓋與主人的妾通姦便不覺得慚愧,衹恨主人偷自己的妻也。綉像本如此寫,卻似乎在邏輯上有些不連貫:因為根據上下文,來旺似已知道了蕙蓮的姦情。蕙蓮早在西門慶派來旺帶着一千兩銀子去東京幹事之前,便已經從西門慶處討得消息,"走到屋裏,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可見"此時已明做矣,"(綉像本評論者語)。"明做"的秋前提條件,是從西門慶那裏得到經濟的好處:前此,西門慶許諾派來旺水去東京幹事,回來後去杭州做買賣,來旺"大喜",直到後來西門慶變堂卦,纔又"大怒",吃酒醉了,"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可見其喜鑄怒與西門慶是否給他錢財上的甜頭直接相關:有了錢,也說不定就真金像金蓮說的那樣,可以攜款潛逃,"破着把老婆丟給西門慶"了。然而瓶這一天,西門慶給了他六百兩銀子,讓他在傢門首開酒店做買賣,他剛梅剛歡天喜地地接受了這六百兩銀子,卻又要去捉姦,似乎不太符合上下文所暗示的"明做"情境。惟一的解釋,便是來旺喝醉了,雖然已經明明知道蕙蓮與西門慶偷情,但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點惡氣-- "我在面前就弄鬼兒!"。至於窗外叫他捉姦的女人(既然來旺以為是雪娥,必定是個女人的聲音),既不是玉簫(因玉簫在與蕙蓮講話),也不是雪娥(雪娥不會去陷害他),反倒成了疑案。或曰是金蓮否?是個年輕小廝的聲音而來旺在醉夢中錯認為女人否?則非我等所知了。
  西門慶送來旺到官,吳月娘嚮前勸阻,又顯得月娘愚笨。如果月娘知道來旺冤枉,那麽既然西門慶已經做成圈套陷害他,又怎能半路退回?如果確實相信來旺半夜闖人花園、持刀殺主,那麽如此重大的罪名,又怎能"傢中處分他便了"?難道不怕他真的對西門慶下手不成?結果被西門慶喝退,滿面羞慚。固其宜也。
  二、蕙蓮的自縊
  蕙蓮在此回自縊身亡,是因為羞,也是因為氣。所羞者何?當然不是羞與西門慶通姦,而是羞儘管通姦一場,卻沒有能在西門慶面前說得上話,西門慶沒有給自己面子而已。來旺被當賊抓起來,蕙蓮當着來旺與衆小廝之面替他求情,口口聲聲說"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您說着,你就不依依兒!"這已經是明明把自己與西門慶的私情揭挑出來,以之央告和要挾西門慶。雖然也是情急之故,但已根本沒有什麽羞惡之心可言。但同時蕙蓮之所為,也等於完全不給自己留退步:在人前把話說得那麽清楚决絶,如果西門慶答允了還好,如果西門慶不答允她的請求,豈不是丟盡了臉面。這是蕙蓮之所以"含羞"自殺的第一大原因。
  後來,西門慶被蕙蓮說活了心思,許諾要把來旺放出來,尋上個買賣,另娶一房妻子,又要把街對門的喬大戶的房子買下來,撥三間給蕙蓮住。蕙蓮"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衆丫縣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這個"輕露",既是蕙蓮這個人最大的性格特點,也是她最終含羞自殺的第二大原因。試想在衆人面前說了滿話,又顯示西門慶對她言聽計從,何等體面風光;但是一旦落空,又是何等的羞恥!更何況來旺遞解徐州,蕙蓮被蒙在鼓裏,絲毫不知,是從小廝嘴裏得到的消息。平時誇耀西門慶與自己同心同德,如今纔知道自己一直被瞞着,則不僅西門慶沒有聽自己的話,而且甚至什麽都不肯告訴自己。"你若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蕙蓮喜歡炫耀,壞事在此,自殺也在此。蕙蓮第一次自殺沒有成功,第二次自殺的直接導火索,則是氣不過孫雪娥對她的羞辱。作者明言蕙蓮"忍氣不過… … 自綴身死"。雪娥來找茬,倒不光是因為金蓮的挑撥離間,也是氣蕙蓮與西門慶通姦間接導致了來旺的遞解耳。
  金蓮屢次挑撥西門慶斬草除根,是恨來旺把她過去的事情揭出來駡她,也是嫉妒蕙蓮受寵,也是別着一口氣要讓西門慶聽自己的話。控製的欲望是來旺遞解、蕙蓮自殺的關鍵:金蓮與蕙蓮都想控製西門慶,最後還是金蓮贏了這場權力之爭。
  玉樓在來旺遞解、蕙蓮之死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容忽視:上一回,她勸金蓮把來旺駡主的事情告訴西門慶;這一回,蕙蓮嚮丫頭媳婦炫耀西門慶的承諾,"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訴潘金蓮"。試問玉樓何以知道得如此之快乎?再試問既然連丫頭媳婦群中這樣的閑言碎語都知道,何以蕙蓮與西門慶的私情倒反而不知乎?玉樓比金蓮更是大有心計的人,且看她在一旁衹是冷冷地敲邊鼓,說蕙蓮將要"和你我輩一般,甚麽張緻?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 "和你我輩一般"這樣的話,最能刺激金蓮。又說:"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 金蓮是要強賭氣的人,玉樓越如此說,越激發了她的爭強好勝之心,於是宣稱寧肯和西門慶拼命,决不能讓蕙蓮稱心如意。玉樓聽罷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領和他纏。"這一笑,是稱心之笑,放心之笑。王樓嚮來不喜歡蕙蓮的輕狂張揚,比如嫌蕙蓮在她們打牌時指手畫腳,元宵夜與陳敬濟調情,套着金蓮的鞋穿,每每見到她又"意意思思、待起不起的",等等。於是玉樓的種種言行,難免挑撥之嫌,則來旺之逐、蕙蓮之死,不能不說玉樓也有力焉。
  蕙蓮當然不是一個完人,甚至難說她是一個好人。來旺也是如此。而且二人都不完全是被動受壓迫的犧牲品。來旺的禍事,與他自己的言行有關係(與雪娥通姦、酗酒、貪利)。蕙蓮的自殺也是一樣。追究這些災禍的根源,都難以推在一個人身上,而是衆多人物協力造成的結果,包括那個嫉妒來旺的傢人來興。後來,蕙蓮之父宋仁攔着不許燒化蕙蓮的屍體,聲言"西門慶因倚強姦他,我傢女兒貞節不從,威逼身死",對比聯想蕙蓮當初何等誇耀西門慶之寵愛,要這要那,貪小便宜無度,宋仁此話未免大是荒唐可笑,而宋仁被西門慶反告"打綱詐財,倚屍圖賴",送到縣裏打了二十板,也不能算極端的不公平。不過,雖然蕙蓮、來旺、宋仁衹是幾個自私、貪婪、虛榮的小人物,蕙蓮之自殺,來旺之係獄以及宋仁之被打致死,還是令人心中惻然。《金瓶梅》寫世相,其復雜之處,立體之處,深邃之處,正在於此。
  第二十七日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七日,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這一回裏描寫的情事,發生在六月初一、暑熱最盛的時刻。此回書的旖旎情色,從翡翠軒到葡萄架,仿佛一幅濃豔的工筆畫。然而這幅畫有一個嚴酷的黑色框架:因為它以權力與暴力的濫用開始(來保從東京見太師蔡京回來,具言行賄成功;宋仁被打了二十板,就此一命嗚呼);以傢人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嚮春梅要果子,春梅對他說西門慶醉了,"衹怕他看見打你"的警告結束。在下一回,西門慶便真的把小鐵棍兒打得口鼻流血,警告就此變成了預言。身體的暴力,包括西門慶對潘金蓮所行使的性暴力,與本回結束時語言的暴力糾結在一起,中間卻又花團錦簇,風流旖旎,文筆周到微妙,絲絲不苟,乃文學作品中的上乘。
  本回"正文"甫一開始,便寫西門慶看來安澆花;隨後便帶出玉樓在後面幫月娘穿珠花;翡翠軒前面栽着一株"開得甚是爛漫"的瑞香花,衆妻妾每人分得一朵,金蓮一人爭得兩朵;後來,玉樓、瓶兒又都一起去穿珠花;待得衆人離去,金蓮折了一枝帶雨盛開的石榴花替在龔上;及至金蓮喝醉,"桃花上臉",躺在葡萄架下的涼席上,脫去了紅綉花鞋;西門慶以玉黃李子投壺打中金蓮的"花心",險些(如剛纔的暴風驟雨一般)摧折了金蓮的"含苞花蕊"。直到二人回房就寢之後,小鐵棍兒卻又"從花架下鑽出來",間春梅要果子吃。一路上花枝掩映,花的意象貫穿始終。
  本回另一個回環往復的意象是唱麯,唱麯則以玉樓的月琴貫穿始終:金蓮、瓶兒來找西門慶,西門慶叫來玉樓彈月琴。金蓮、玉樓唱麯,金蓮定要瓶兒代板(綉像本評點者說:這是相如要秦王擊擊之意,極是--意謂不要我唱你聽,我不是你的伶人也),西門慶則點名要聽"赤帝當權耀太虛"。張竹坡說:"凡各回內清麯小調,皆有深意,切合一回之意。惟此回內'赤帝當權,則關係全部,言其炎熱無多。"飲酒之間,來了一場夏日的雷陣雨,宛然令人想起第六回王婆打酒遇雨的片斷:當時自然的風雨也和情人的雲雨相應也。臨行,衆人齊唱《梁州序》,歌詠的正是即時的情景:"嚮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當時衆人且行且唱,恰好唱到"節節高"一段,便到了角門首,於是玉樓乃把月琴遞給春梅,和瓶兒兩人一起離開。當時大傢齊唱的最後兩句恰是:"衹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在歡悅行樂之中,已經隱隱預兆着時光流轉帶來的人生變化。玉樓和瓶兒離開後,衹剩下西門慶與金蓮,二人嚮葡萄架一路行來,金蓮彈着玉樓留下的月琴,把《梁州序》的後半唱完:" [節節高]… 神仙眷,開砒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裏笙歌按。[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闌,拼取歡娛歌笑喧。"麯詞裏,時光的流逝不再僅僅是一種擔憂,更是事實:良宵應在唱麯的當兒已經漸闌,那麽就更要及時行樂,因為三伏盛暑過後,便是秋天了。然而試問秋天又何如?秋天不但花枝凋零,而且萬物淪喪,瓶兒在一年後的秋季去世,西門慶旋即身亡,衆佳人也便紛然四散了。《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始於秋天,終於秋天,秋涼無時無刻不在威脅着盛夏的繁華也。
  自從瓶兒進入西門慶傢,就極少再描寫二人做愛情景,往往以含蓄的筆墨出之。比如說第二十四回,元宵節的晚上,西門慶在瓶兒房裏歇宿,"起來得遲"。四字而已,卻暗示了夜來的風狂雨驟。惟一的兩次直接描寫二人做愛即是本回與第五十回,都寫瓶兒身體不適,不能盡情享受,衹是隨順西門慶而已,完全不是嫁來前沉酒情欲的樣子。而每一次衹因為瓶兒告以身體不舒服,西門慶都對之相當體諒。比較西門慶在本回對待金蓮,既惱恨金蓮言語之間嘲戲瓶兒,又情不自禁地愛其曰角鋒利、聰明嬌媚,故與金蓮做愛時近乎"虐待狂"。這裏可以看出瓶兒與金蓮的不同性格,也可以看出西門慶與瓶兒和金蓮的不同關係:私語與醉鬧,柔情與激情,既畫出二人小像,也是西門慶與二人關係的剪影。
  瓶兒懷孕已經臨産,西門慶居然不知:要在此次做愛時由瓶兒親口告訴他。這一細節大為稀奇。也無怪乎張竹坡稱之為鬼胎也。其實西門慶對瓶兒臨産固在夢中,後文月娘小産,西門慶也藉然無聞。或戲解曰:"古時婦人衣裳寬大,穿衣時固然看不出懷孕,而解衣之後,瓶兒又最喜"倒插花",因此西門慶從來都不得見其正面、也無從知其懷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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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作者簡介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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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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