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藝術   》 第二十四章 吳帶曹衣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俗語說,“人配衣裳馬配鞍”,含有至理,倒不同於“三分人材,七分打扮”的假相。中華是個衣冠之古國,全人類的衣着服飾之考究精美,沒有能與古代中國相比的。服飾也是人的身份、性情、風度、處境的表現與“標志”,令人一望而可以大致判斷此為何如人也。因此,在小說中寫人,沒有不先“交代”此人怎麽“穿戴”的,說評書也免不掉這一節。誰戴一頂方巾,誰穿一件“藍綢直裰”,總有那麽幾句。雪芹雖然力破俗套,卻不是廢除了衣飾的敘寫,倒是加強了細度。
  
  雪芹為何註重這個“外表”?一般傳統原由之外,還因為他是位大畫傢。畫人物,除了“頭臉兒”是用功夫的部位、不待贅言之外,什麽是最重要的,——答曰:衣紋。
  
  中國自古繪畫大師們創造了一門“衣紋學”,當然他們不是用這樣“名詞”來表達,正像那時不說什麽“浪漫主義”“抽象主義’,一樣。這門“衣紋學”,是由四個字來做為代表概括的,即是——吳帶曹衣。
  
  我們此刻也要藉它來解說雪芹寫人的“衣紋學”是怎麽樣的。
  
  宋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有一段話:曹吳二體,學者所宗。按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稱,北齊曹仲達者,本曹國人,最推工畫梵像,是為曹。謂唐吳道子日吳。吳之筆,其勢圈轉,而衣服飄舉。曹之體,其筆稠疊,而衣服緊窄。故後輩稱鍘拔獯狽紓芤魯鏊薄?br>這可以說是“衣紋學”的早期形成的痕跡。
  
  再說中國繪畫技法理論中有“十八描”之目,其實也就是十八傢派畫衣紋時用筆特點的名目,更構成“衣紋學”的主體。我要說,這種“衣紋”會形成專學的藝術造詣,在西洋是無從想象的事情。試觀其目,便可想見身兼詩畫大傢的雪芹,其胸中對如何寫人、如何以衣紋法襯出人物神采的手段,不會是一個“如屍似塑”的死筆了。
  
  何謂“十八描”?一、高古遊絲描;二、琴弦描;三、鐵綫描;四、行雲流水描;五、馬蝗描;六、丁頭鼠尾描;七、混描;八、撅頭釘描;九、曹衣描;十、折蘆描;十一、橄欖描,;十二、棗核描;十三、柳葉描;十四、竹葉描;十五、戰筆水紋描;十六、減筆描;十七、柴筆描;十八、蚯蚓描。
  
  這大致可以看出,所分“十八等”是由最細的綫勾遞變為最粗的綫勾法。“曹衣出水”法居第九,正在粗細得中之間。至於“吳帶”相當於哪一目?則須另尋解答。
  
  大致說來,十八描中除綫條粗細這一等次之外,再一個就是用筆正側之分。我是拿這些來與雪芹之行文寫照相互參悟的,不是為講繪畫。我要指出的,是曹吳二宗的區別不在綫條粗細,而在用筆之正鋒還是側取,在氣格之飄逸還是凝重。吳是鐵綫描,正鋒筆,行雲流水的意度;曹則是厚綫描,側鋒筆,稠疊凝重的氣骨。講清了這二者,便識得雪芹的用筆是側鋒多,細綫少,而善以“曹衣”之“出水”來顯“吳帶”的“當風”。他的奇緻是:技法分明是淡色寫意取神,給你的印象卻是“工筆重彩”;筆緻分明是“稠疊緊窄”,而給你的感受卻是“行雲流水”。他遊刃於“工”與“不工”之間的“夾空”中,“描”與“寫”之間的溝通之際。貌似繁而質實簡,筆雖側而象則正!
  
  說到這裏,我再提醒看官一句:戚蓼生所指出那個從所未見的“異矣”的奇跡中.就也含涵着這一層復筆的因素的作用在。
  
  如果你從衣飾上看雪芹如何用它來助寫人的神采,那麽你會發現有味的“規律”——
  
  一,男人的衣飾、一字不屑。(嚴格之至。)
  
  二,但寫女兒,又衹重在熙鳳、湘雲二人。其次是探春。晴雯、芳官,偶予一二特筆。其餘那麽多的女流,也不正寫一字。(怪不怪?)
  
  三,寶玉雖為男性,卻寫他的衣飾,而且是重筆疊筆。(何也?)
  
  這兒意味深長,你可曾想過?如照拙見粗解,不難明白:雪芹著書不為男子,衹傳女兒;寶玉雖屬於男,但性與女親,甚異於世俗“濁物”——原係一部書的真正的主人公,故特筆“優待”。女中主角是誰?大傢皆認黛、釵。我謂不然。與全書盛衰聚散最有關的女主角是熙鳳,而與寶玉最為親厚、結尾重逢吊夢者乃是湘雲。當你咀嚼這內中滋味時,便會若有所悟。
  
  我們可以看看大傢註重的所謂“黛玉入府”一回中,雪芹藉黛玉之眼(正略如藉冷子興、賈雨村之口),來寫出府中人物的衣飾——……這個人打扮與衆姊妹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桂珠釵,項上帶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着豆緑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風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材窈窕,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1〕
  
  你看看這種“衣紋學”的筆法,是繁是簡?是描是寫?是吳帶還是曹衣?是飄舉還是稠疊?我說是他明明用的寫法而非描法,卻給你一個“工筆重彩”的感受,對不對?他實際“衹列名色”,一筆也未“勾”“描”!
  
  王熙鳳的音容衣飾、到第六回劉姥姥眼中,再現一番風光景象,別人也是沒有這例的。——在這兒,你可看見熙鳳目中看到的黛玉初來,她是如何的衣妝打扮嗎?又為什麽一字也無?
  
  至於寶玉,那在本回就是疊筆——一語未了,衹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着,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着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着二竜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係着一塊美玉。
  
  ……衹見這寶玉嚮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圖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着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着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鬆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衹這兩段,那熙鳳與寶玉便活現於紙上了,人人皆如此感覺和談論。當然,這“活現”的奧秘絶不會衹在一張“服飾名色單子”上,起點睛作用的,全在緊跟上的那一聯對句——詩。試看京戲中人一亮相,便有“引子”或“定場詩”;在評書中,則一副對句是更常用的手法。好一個“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啓笑先聞”!無怪乎脂硯贊那雪芹的“追魂攝魄之筆”,真是一點兒不假。
  
  但請你反問一聲:當寫熙風初見黛玉時,可曾提到林姑娘是怎樣一個穿戴?完全沒有。稍後,黛玉眼中初見寶玉,也是“亮相”大有妙文,而反過來,寶玉初見黛玉,衹寫她眉眼態度,也一字不及衣飾。你可曾想過:為什麽?難道在大傢心目中位置最高最重的女主角,倒不需要(不值得)寫寫她出場亮相的打扮?——而且在所有以後的書文中,也不再多說黛玉的服色,其故安在?
  
  這恐怕就是雪芹對她這個人有一種超衣飾的認識,以為一畫衣飾,會把她“框”住了,即“定型化”了,他以為一寫她的衣飾會有害無益。此是從作者主觀內心而言。若從書的客觀佈置結構來說,那則是黛玉並不是全書(貫通首尾格局)的女主角,而衹是“三部麯”的第一部分的人物(她早逝了。此義可參看後文講結構的有關章節)。
  
  我設這“吳帶曹衣”一章文字,就是為了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雪芹為何描“衣紋”,以及如何描法?一個是他又為何不描“衣紋”,而衹藉幾個“對句”來給她“亮相”,全用“空際傳神”之筆?
  
  從“社會效應”看,雪芹的這種獨特的手法,也給繪畫傢、雕塑傢、舞臺服裝設計傢……帶來了“嚴重後果”。熙鳳、寶玉,似有“原著根據”可以“再現”;一到林黛玉、薛寶釵諸位,事情就麻煩起來。目中所見,用“吳帶”派來表現的特多,她們身上的“帶”,幾乎像敦煌的仙女,可真夠十足的“飄舉”。但這絶不符合《紅樓夢》人物的“時代面貌”,差得太多了。“曹衣”派卻有一個大弟子(傳人),他生時早於《紅樓》,故衹畫了《水滸》—就是明末的大畫師陳老蓮(洪緩)。國畫研究者把他列為顧愷之派係的最後一個超群的大師名手,但我以為他卻是“曹衣”的真正傳人。他的衣紋,技法全是方筆側鋒,稠疊“緊窄”(勿以詞害義,此皆相對比較之詞),一點兒不假。他的名作《水滸葉子》尚有遺痕,大可取賞。你看他如何畫那一百單八個緑林好漢的!他的唯一傳人,到清末還有一位錢慧安,是“曹衣”宗的代表。此外極稀,我所未睹。
  
  雪芹對《水滸》,是又繼承又“翻新”,太平閑人的“攝神《水滸》”說,大有道理。雪芹原書是寫了一百零八個脂粉英豪——正與緑林好漢形成工緻的對仗,這是有意安排(詳見後文)。那麽,雪芹是深受陳老蓮畫筆影響的高手異纔,他寫“衣紋”就是“曹衣”派(恰巧這位北齊曹仲達,與唐代杜甫詠過的曹霸,都是他的同姓的大畫傢)。他不會是采取“圜轉飄舉”的“吳帶”派風格。但衹因雪芹為人實在是“文採風流今尚存”(杜甫詩句)的後裔,他風緻瀟灑,神采飄逸,所以他給人的印象卻成了一種相當普遍的錯覺:以為他寫人是遊絲鐵綫,用正鋒,求飄舉……。其實卻是走失了雪芹的藝術真格調,真精神。他的手筆,所造之境,並不令人“飄飄欲仙”,“如列子禦風而行”,卻是讓你“深思痛感,沉心屏氣”。他的藝術造詣不是“圓熟”、“甜媚”,倒是沉重,淵厚,內層苦澀生辣。他下筆極有斤兩,擲地有聲,並非輕浮婉轉。
  
  衹要是不擡死杠,不以詞害義的話,那麽從“吳帶曹衣”一則比喻美談中去領會《紅樓》藝術的真魅力之所在,應該會有比俗常論調(如“描寫細膩、刻劃精緻”之類)較深一層的收穫。
  
  【附記】
  
  本章所說雪芹全書無一字敘及黛玉衣飾。或有問者:“白雪紅梅”回中也寫了她的鬥篷與小靴,怎麽是“無一字”?論事要宏通,不貴纏夾。在寫衆人鬥篷各異時,當然也要包括黛玉。但這與我的論點是兩回事,應分別對待、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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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解題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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