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评论 》 周思源看紅樓 》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1)
周思源 Zhou Saiyuan
既然林黛玉的“叛逆性”很強,那麽就必定要有相應的更為強大的對立面纔是,她就必須受到這個對立面的代表人物的強烈壓製,於是一些情節就被誤讀了。有時不是從情節出發得出結論,而是根據意識形態作用下(這種作用在很長時期內已經化為人們的集體無意識)的結論來詮釋情節。其實有些結論很值得再重審一番。即以幾乎成為定論的“林黛玉寄人籬下”來說,就很值得重新研究。我們不能把林黛玉自己的某種感覺完全當成客觀事實,況且林黛玉在講這些話時,還有一些話卻被我們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寄人籬下”論最重要的根據是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中黛玉對寶釵的訴說:“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麽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麽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裏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着我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傢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這段話其實恰恰證明黛玉不是“寄人籬下”,而是充分享受到了賈府小姐的一切正常待遇,並未受到什麽額外的“白眼”或“牙眼”。連賈府的命根子賈寶玉以及權傾榮府的王熙鳳尚且要被那些庸俗、勢利的婆子丫頭們“虎視耽耽,背地裏言三語四的”,那麽林黛玉被她們“嫌”豈不是十分正常的事麽!如果她們如此“虎視耽耽”地對寶玉、鳳姐,而對黛玉卻毫不嫌煩,非常親切,那就無法理解了。重要的是賈府的主子們並不嫌她,連黛玉自己也說“一樣”。其實埋香塚黛玉泣殘紅
第五回作者就有明確交待:“林黛玉自在賈府以來,賈母百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以後的文字中並無任何敘述表明這種高於三春的待遇有何降低,總是看到賈母格外疼愛黛玉。
黛玉在賈府“遭受迫害”論的另一個重要根據,是黛玉《葬花詩》中的詩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一些讀者由此認為,林黛玉在賈府的生活一年四季都處於這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情況下,至少是經常生活在這種境地。這恐怕是過於將詩詞中的描寫或比喻坐實了。《葬花詩》確實抒發了黛玉對自己命運的失望、頽喪和處境的不滿,但那是從總體而言,並非每一句話都能在她的生活中找到準確的對應點,有的衹能是大體上對應,有的則不是事實上的對應,而是某種情緒導致的感覺。這裏就屬於這種情況。現在一些認識的混亂,一個重要原因是把高鶚續書與曹雪芹原意弄在一起了,變成了曹雪芹一貫的思想與做法。而實際上,曹雪芹和高鶚對寶黛悲劇的成因,對賈母、元春、王熙鳳在這個悲劇中的作用的寫法是大不相同的。從曹雪芹親自寫的前八十回實際情況來看,林黛玉在賈府受到的决非什麽“冷遇”,更不是什麽“污辱”、“牙眼”,而是備受賈母的寵愛和王熙鳳的關照與保護。前面舉到的一些例子已經可以證明此言不虛。林黛玉由於父母雙亡,寄居舅舅傢,自然很容易産生孤獨、失落之感,稍有不如意便會感到究竟不是自己傢,被人慢待、冷落,“不免常生寄人籬下之感”。假如本人心胸不開闊,就會更想不開,甚至感到“嚴相逼”。因此黛玉的感覺不等於事實,而這有時會給讀者造成錯覺。有些地方黛玉大為生氣是沒有道理的,純粹是她心胸狹窄之故。如第五回寶釵剛來不久,她“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抑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黛玉的生氣顯然是出於某些女性的常見病、多發病——嫉妒。這種小心眼子經常給她自己帶來不快,寶玉也每每被她嘲笑。十九回寶玉想看她袖子為什麽這麽香,黛玉說:“人傢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這裏己卯、王府等本有脂批道:“的是顰兒活畫。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此說很是。曹雪芹要她“當自嗟”就包含這些方面的自省。但每個人自己的感覺畢竟與個人修養以及與對情況的瞭解程度有關,不等於是事實,究竟如何,還應視實際情況才能作出正確判斷。而從前八十回來看,黛玉在賈府確實備受禮遇,從未有何受傷害之事。被人們認為是黛玉受冷落的一些例子,有的事出有因,如寶釵生日,元春賜物;有的是友好的玩笑,如王熙鳳說“吃茶”;有的至多算是玩笑不當,如說她像小戲子;有的則是黛玉自己多心,小心眼兒,為小戲子的事生氣便是。所以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寶黛愛情的問題上,並不存在什麽“強大黑暗勢力壓迫”的情況。林黛玉的一些言行不符合封建禮教的規範,但也還沒有構成“與封建禮教的尖銳對立”。因為她的言行真正觸犯封建禮教的成份並不多,也不嚴重。比如她對舉業固然有冷淡的一面,但遠遠沒有達到寶玉那種極度厭惡的地步。第九回寶玉去塾中讀書前來嚮黛玉話別,黛玉還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可見對舉業並不厭惡。寶釵、湘雲和她在這個問題上不是熱衷與反對的本質不同,而是熱衷與有些淡漠的程度之別。當然這在當時也就很了不起了。
曹雪芹對林黛玉的熱愛並不僅僅表現在對人物品德、人格、才學、外貌等方面的描寫上,而且同樣重要的是體現在對這個人物的精心塑造上。曹雪芹和絶大多數作傢包括像湯顯祖、蒲鬆齡這樣的大作傢在人物命運的處理上的一個重大區別是,他並不將美好的結局與美好的人物劃上等號。中國古代小說中經常能夠見到的作者持褒揚態度的主人公死而復生、金榜題名、有情人終成眷屬等等,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看不到。這是他遠遠超過高鶚和其他續書作者的地方之一,是曹雪芹現實主義精神的重要體現。儘管林黛玉在高鶚筆下也以慘死告終,但“蘭桂齊芳”、“傢道復初”之類卻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根據佚稿,林黛玉最後的“淚盡而逝”,其實“思想性”一點也不“弱”,而且非常符合曹雪芹小說的總體構思與原初設計。絳珠小草和絳珠仙子不論多麽可愛與值得同情,其致命弱點是對神瑛侍者的極度依賴。其生命的延續、小草成人以及追隨下凡等無不是神瑛侍者所給予的,因此當生活中的“神瑛”賈寶玉一旦離傢避禍久久不歸,那麽“絳珠”的俗身林黛玉便失去了唯一的依賴,生命力自然就枯萎了。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序(1) | 序(2) | 序(3) | 序(4) |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 秦可卿的文化基因 | 秦可卿的受教育與為人 |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 三個女性的疊合形象 | 對秦可卿評價的關鍵 | 相當嚴厲的批評 | 恣意奢華辦喪事 | 賈珍事必躬親 | 賈赦、賈璉、賈蓉、薛蟠 | 充滿矛盾的賈寶玉 | 兩個神話與四個文化基因(1) | 兩個神話與四個文化基因(2) |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 清人為寶玉題詩 | 林黛玉在賈府受白眼嗎 |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1) |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2) | 曹雪芹對黛玉的批評(1) | 曹雪芹對黛玉的批評(2) | |
| 第 I [II] [I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