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为张箭、邓玉瑛建立铜像
社会上每一种正当的行业都是神圣的,不分轩轾,没有等级。巷口那个擦皮鞋的朋友,跟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肚子鼓鼓焉的家伙,有同等的地位。但教育这个行业却更神圣,因为教育培养出来的国民素质,决定一个国家民族的盛衰败亡。在吃人部落里长大的朋友,你可别希望他把你撞了一个筋斗之后会说声“对不起”,在国际物理学年会上,你也别希望看见一言不合,就抽出扁钻的镜头。
最显明的现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和德国的迅速复兴。当时也,两国一片废墟,人民饿得双眼冒出火星,却忽然之间,暴发起来,银子多得连银行都装不下,到处打听别的国家要不要借钱。
一个国家能在废墟中复兴,一个民族能在极度衰弱中茁壮,因素和条件太多啦,但最大的因素和条件却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复兴和茁壮的设备,而是他们拥有复兴和茁壮的人才。假使当年同盟国老爷心怀叵测,把日本、德国的专家学者杀了个净光,恐怕它们现在还是一片废墟。苏联和美国都是老精灵,打进了德国之后,就好像柏杨先生打进了珠宝店,先下手抢翡翠玛瑙一样,他们则是先下手抢科学家,于是乎不久之后,苏俄噗咚一声放了一颗人造卫星,据说美国总统先生当天晚上就尿了床,好不容易也发射了一个。报上就出现了一幅漫画,“俄国卫星”和“美国卫星”在太空中相遇,握手言欢:“老哥,现在咱们可以说德国话啦。”
人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教育出来的。一个美国佬跑到欧洲一个小镇上闲逛,问曰:“你们这里有啥大人物出生乎?”父老答曰:“没有,俺这里出生的都是小孩。”这些小孩,将来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个文学家,或一个政治家,但也可能成为一个小偷、一个小官僚,或一个卖国贼。我们绝对不认为教育是万能的,但我们认为教育是最重要的,非常非常最最重要的。没有教育,就没有人才;没有人才,就啥都没有。即令把所有制造原子弹的秘密程序堆到柏杨先生面前,你就是打死我,我也造不出。
教育这个神圣工作的责任,几乎全部落到教习身上。吾友俾斯麦先生在普法战争后,自豪曰:“德国的小学教习使德国获得胜利。”我们不是说中学堂大学堂的教习不重要,而只是说小学堂的教习更重要,是他们打定了国家民族结实的基础。即令美奂美轮的楼房塌啦,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德国一样,被拆了个断垣残瓦,仍能够迅速再盖起来。
小学教习的重要,由于他们在洁白如纸的孩子们的心灵上,写下的是永不能磨灭的痕迹,这痕迹往往影响孩子们的一生。可是多少年来,教习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教师节那天固然热闹得有板有眼,实际上连发个慰劳金,官老爷还要一网打尽般的把教习集合起来,一一验明正身。盖官老爷相信教习们都跟柏杨先生一样的诡计多端,如果不严刑峻法,定出纰漏。在这种情形之下,尊师重道也者,不过汤锅喂鸭子,只看见一张嘴。
然而,小学教习无负于此。就在今年(一九七七)十月六日,发生石破天惊的惨案。花莲县凤林镇的山兴国民小学堂跟凤林镇之间,隔着一条变化多端的花莲溪,平常有一个草草搭成的便桥,山洪暴发一次,该便桥就被冲垮一次,而这次不知道啥时候又被冲垮啦,反正溪的两岸住的都是三无牌──无权、无钱、无地位的朋友,所以不要说桥塌啦,就是天塌啦也没有人理。
十月六日那天,六位住在凤林镇的山兴国民小学堂的教习:陈国义先生、林实时先生、张箭先生、邓玉瑛女士、钟美月女士、陈淑娥女士,像往常一样,脱下鞋子,横渡溪水。想不到走到中流,溪水猛涨,陈国义先生和林实时先生,跌跌撞撞地在激流中翻滚了约二百公尺,总算命不该绝,勉强挣扎着爬出来。钟美月女士和陈淑娥女士一看情形不对,赶快回头。而可怜的张箭先生和邓玉瑛女士,却从此一去不返,等到人们再看到他们的时候,已是两具尸体。悲夫!
张箭先生任教已十六年,邓玉瑛女士任教仅仅六天。张箭先生是邓玉瑛女士的长辈,为了呵护晚辈,竟同归于尽,而邓玉瑛女士不过是暂时代课。这一对情同父女的教习,为了对孩子的爱心,为了尽到职责,他们每天涉水而过。报上说,即令在平常日子,溪流都水与腰齐。呜呼,那是一个什么场面,教习们每天一去一返,两次都要双手把鞋子和教科书举到头顶,踉踉跄跄在深水中试探着迈步,如果这是一个电影镜头,观众们会为他们的行为深切感动。可是,却从没有人理会他们,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群国家墙角的石头,任凭他们受苦受难,而他们也沉默得像牛一样,对孩子、对教育、对国家,奉献出他们的耕耘,没有怨言,没有吶喊,最后更壮烈而悲惨地奉献出他们的生命。他们对国家付出的太多,国家对他们回报的太少。吾友甘乃迪先生曾曰:“我们不要问国家对我们做些什么,要问我们对国家做些什么。”这两位教习已对国家做了些什么,现在应该是我们问的时候啦,我们问:现在国家应该对这两位死难的教习做些什么?
这意思不是说要官老爷为他们请一群和尚道士,念咒起死回生。而是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购买的,只有一种东西购买不到,那就是对工作的爱心和对所担任的工作无比的热情。死难的教习为中国教育史上写下了光荣的一页。读者老爷不妨环顾一些大学堂的教习,有几个是认真在教学的乎哉。柏杨先生曾遇到过不少除了对教学没兴趣,对其他干啥都有兴趣的大学堂教习,忙着开会,急着当官,挤得头破血流,惶惶不可终日。而就在荒村僻壤,却隐藏着中华民族的环宝,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教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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