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二十五回 王中夜半哭靈柩 紹聞樓上嚇慈幃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自那日隨夏逢若去了,傢中到晚不見回來。王氏着慌。追問小廝們,有說像是跟的戲走了,有說跟的夏大叔上縣告那姓茅的戲主去了。閤家亂嚷亂吵,說是不見了大相公。
  此時王中,吃些薑湯,出些須汗津,便覺身上輕快。一片聲喧,已到王中耳朵裏。王中踉踉蹌蹌爬起,拄了一根傘柄,趙大兒攔不住,出來到樓院一問,王氏纔把碧草軒招架戲子一宗事,說與王中。王中把傘柄嚮地下搗了四五搗,說:“咳,罷了!罷了!我病了這些時,一發咱傢竟是如此。如今大相公哩?”王氏道:“清早戲子走了,他也就沒回傢來。說跟的夏逢若趕戲去,又說他兩個要告那戲主哩。”王中久站不住,靠在門扇上,後氣兒接不着前氣兒,說道:“大相公他不敢跟戲,他也不敢告官。一定是夏傢引着上娘娘廟大街盛宅去。”王氏道:“或者在夏傢也不敢定。”王中道:“總不得在夏傢。那夏傢單管在人傢走動,圖酒食,弄銀錢。他把大相公引到他傢做什麽?叫德喜到前頭請閻相公,一同到盛傢問問。”德喜道:“閻相公他爹想他,寫上書來,辭了大相公回傢,走的多時了。雙慶俺兩個在賬房睡。”王中嘆道:“咳,一發我全不知道。如不然者,你同鄧祥到盛宅問去,管情一問就準。不必驚慌。”王氏見王中說的有準,便放下心。即叫鄧祥同德喜打燈籠,去盛宅打聽紹聞消息。一傢都點燈等着。趙大兒將王中攙回東院,安插睡訖。
  王氏等到二更,鄧祥、德喜回來,說:“盛宅並沒大相公影兒。”王氏埋怨道:“大相公既不曾在他傢,如何不早回來?”德喜道:“俺到盛宅,門上哄俺,說大相公在他傢。角門鎖着,不得進去。費了多少力氣,纔得進去。衹見四五個客,還有兩個女人,都在那裏擲色子。俺恐怕大相公在那裏睡了,問了盛大爺一聲。盛大爺惱的了不得,說:‘你爺傢裏有了戲,還想起朋友們麽?更深夜晚,卻來這裏尋他。’俺們出來時,大門又上鎖了。央他那把門哩開門,他們也擲色子到熱鬧中間,那個還顧的理人。費盡多少唇舌,纔開開門,俺們纔得回來。街上又撞着一位老爺查夜,把俺兩個盤了又盤,衹說俺犯夜。後來說到蕭墻街譚宅,那老爺提起俺老爺名字,俺說是老傢主。那老爺點點頭兒,抖開馬纔走了。再不敢黑夜在街裏走。”王氏也沒法了,衹說道:“夜深了,你們睡罷。”鄧祥自回馬房,德喜兒自去賬房裏同雙慶兒睡去。
  單說這王中回到房中,問趙大兒道:“我這些時病了,那招駕戲子的事,你也知道些兒麽?”趙大兒道:“外邊事,我如何知道。衹見一個戲娃兒,人材就像女娃兒一樣,每日在樓下叫奶奶,叫幹爹,要針要綫。”說猶未完,王中渾身顫將起來,趙大兒也就不敢再說了。王中顫了一會,睡在床上,眼看着燈,一聲兒再不言語,衹是搖頭。趙大兒怕極,問道:“你是怎的?”王中冷笑道:“吃口茶罷。”趙大兒方纔放心。又坐半更天氣,趙大兒也就打呵欠,睡在椅子上了。
  這王中到底不知小傢主來傢不曾。慢慢起來,開了房門,月色如畫,拄着傘柄,到樓院角門,見角門開着。原是德喜兒過前院,夜深沒人上拴。王中悄進角門,見樓上窗紙明着,寂無人聲,看着是不曾回來光景。病懨懨的,又一步一喘的,走到前院。衹見樹柯橫影,籠鳥入夢,廳門大開。那一片月色直明了半廳房,連孝移靈牌字兒,一顆一顆都是認得出的。王中看見這個光景,忍不住鼻內生酸,腮邊落淚,細細的哭了一聲道:“大爺!大爺!為何辭世太早,不再多活幾年?想大爺在日,傢中是如何光景!大爺不在後,傢中是如何光景!叫我一個僕人,會有什麽法兒?”不覺的爬跪地下,有淚無聲的哭將起來,傘柄兒把磚地搗了幾下。
  且說王氏點燈坐着,等兒子不見回來。開開樓門,看夜早晚。衹聽得廳房內依稀有聲,又聽的磚地會響。嚇的把樓門緊閉,把冰梅叫起,做伴兒坐着。連有鬼兩個字也不敢說出來。
  這王中哭了一會,依舊輕移病步,回房去睡。那裏知道樓上怕鬼的情節。
  到次日,德喜兒、雙慶兒到後院來,王氏問道:“你兩個夜間聽見什麽不曾?”德喜兒道:“我睡不大會兒,廳房裏大爺哭起來。我怕的急了,爬在雙慶兒那邊一頭睡。身上衹是出汗。今晚還上馬房睡去,不敢在賬房裏。”王氏急叫德喜兒買些紙馬金銀,引着小廝們到廳房靈前燒了。祝贊道:“你好好兒罷,休再嚇孩子們。”咳!好譚紹聞呀,你怎知:偎紅倚翠陽臺下,阿母驚魂幾欲飛;請看古來嚙指感,山崩鐘應尚無違。
  這王氏燒完紙馬,到底要尋兒子。叫王中商量時,那王中昨日纔出汗,就聽着唱旦的娃子樓下來往的話,夜間又冒風寒,廳房又恓惶一場,外感內傷,把舊病癥勞復,依然頭疼惡心,渾身大熱,動不得了。
  這王氏沒法,又叫德喜兒,去夏逢若傢尋去。這德喜兒去到瘟神廟邪街,問街上閑坐的老人,認的夏逢若門戶。到了門前,叫了一聲:“夏叔在傢麽?”衹見一個老嫗,開門問道:“你是那的?”德喜道:“我是蕭墻街譚宅的人,問夏叔一句話。”老嫗道:“這四五天,他何嘗到傢吊個影兒。傢中米沒米,柴沒柴,不知他上那去了。”衹聽院裏,像是少婦聲音,說道:“叫他去湯驢的鍋口上問信去。”老嫗道:“不怕人傢笑話。”關門回去了。
  德喜衹得回來,回覆主母。王氏一發着急,又叫雙慶兒去麯米街舅爺傢尋去。去了一晌,王隆吉也跟的來,見了姑娘說道:“表弟上那裏去了?我叫往盛宅去問,雙慶說,昨日在盛宅問過,不在那裏。何不去夏大哥那裏去問一聲?”王氏道:“問的纔回來。他娘說,他的兒子也不見了四五天。”隆吉道:“姑娘,這就放心罷。必定是夏大哥引的在誰傢閑玩,人傢知道是蕭墻街譚宅,再沒有個不敬的理。不用說,是留住了。若是夏大哥在傢時,我就替姑娘着急,他既不在傢,再也不妨事。”王氏聽侄兒說的話,心裏略放下些。便說道:“你兄弟們一路神祇,你就去替我尋一尋。”隆吉道:“我爹發的貨來,不久我爹也回傢來。雙慶兒適纔也見,門口有三四輛車,等我收貨。一聽說表弟不見,我慌了,緊着跑的來問。衹說夏大哥也沒在傢,管情表弟不見不了。我回去罷,姑娘衹管放心。”隆吉辭了姑娘回去。
  王氏也有七分猜着,是夏逢若引的去了。爭乃等了一天,又坐了一個深黃昏,不見回來,依舊急將起來。卻又怕鬼,極早叫冰梅拴了樓門睡。又睡不着,心裏衹是鬍盤算:或者飲水掉在井裏;或者過橋擠下河去;或者年紀還輕,被賊人拐帶去;或者衣服頗好,被抄化脫剝了。。直到五更時,心思疲乏,方且睡着。一會醒來,依舊是這個盤算。正是:
  個個爹娘此個心,兒行寸步思千尋。
  遊人若念倚閭意,世上幾無客子吟。
  到了次日,王氏極早起來,叫德喜兒道:“你去婁先生傢問問去。”德喜兒道:“他不去。”王氏道:“一時街頭撞着先生,或是師兄邀到他傢,也是不敢定的。”德喜道:“去也不能住這兩三天。”王氏道:“衹管去問問,走不大你的腳,休要發懶。”德喜少不得上北門來。過了半日回來,說道:“婁師爺傢裏沒有。我去了婁師爺正惹氣,相公在院裏跪着哩。”
  王氏道:“兒子進學膺秀纔,還惹什麽氣,叫跪着麽?你沒聽是為啥呢?”德喜道:“我不知道。衹聽師爺嚷的說:‘你就不該與他拱手!’我衹聽這一句,不知是為啥。”王氏道:“罷了。大相公沒在他傢麽?”德喜道:“那裏有個影兒。”王氏沒法,衹得又聽其自然。
  到了日將晚時,紹聞挨挨擦擦、沒意沒思的上的樓來。王氏見了,如獲珍寶一般,說道:“我的孩子,你上那裏去了,好不尋你哩。”紹聞道:“婁先生那——”衹說得四個字,王氏道:“德喜兒纔從北門找尋你回來。”紹聞又道:“王中呢?”
  王氏道:“病又勞復了,在屋裏哼哩。”
  紹聞起身,一直便嚮前院來。開了大門,引一個大黑麻漢子到賬房。開內房上鎖,叫那人搬錢往外運。這王氏早已跟到前院,看見問道:“那是做什麽?”紹聞道:“是水巷張大哥要藉八十串錢,我承許下了。如今使輛小車子來推。”王氏道:“我不信。咱還沒一個錢使,為甚的藉與人傢七八十串?我不依這事。”紹聞道:“我承許下了,同的夏大哥。不過十天就還咱哩。”王氏道:“我不管你承許不承許,我不依這事。”
  便去賬房杜門一攔。紹聞道:“娘你過去,這是什麽規矩?”
  王氏道:“規矩不規矩,我不叫搬這錢。”紹聞明知張繩祖在大門外看着車子,驗收運錢,心中大加發急。那運錢的黑漢,正是張繩祖的鷹犬,專管着討賭博賬,敢打敢要,綽號兒叫做“假李逵”。便說道:“姓譚的,你既當不的傢,就不該叫俺推車子來。為什麽孩子老婆一齊上?俺就走,明日你親自送去罷。”紹聞發急,扯住母親厲聲道:“你回去罷。這是啥光景,不怕人傢笑話?”王氏道:“我活着,還由不的你哩!”紹聞強口道:“由的我了!到明日我還把房産地土白送了人,也沒人把我怎的!”王氏氣急了,硬擋住門,說:“我看今日誰敢搬錢從我這裏過!”假李逵冷笑了一聲,衹管抱着錢,口中唱着數目,說二十五串,三十串,往外硬闖。王氏看見沒有解救,衹得躲開身子回去,上的樓來,皇天爺娘一場大哭。
  這紹聞打發完八十串錢,張傢推車走了。上住大門,衹在客廳院,不敢回來。徘徊一回,踉踉蹌蹌上的樓來。說道:“着實不好!着實不好!我就死罷!”把頭往墻上一歪,歪在地下,直不言語。王氏大慌,住了哭聲。抱住紹聞的頭,叫道:“小福兒,那錢不值什麽,快休要嚇我!我的乖孩子呀,快休嚇我!”那冰梅也顧不得身上不便,急去廚下,泡的薑茶來灌。
  這紹聞聽的明白,咬住牙關,一口茶也不下咽。王氏哭了道:“我的兒呀,你嚇死了我。我再依靠誰哩!”趙大兒用箸劈開牙關,灌下一口辣茶,紹聞方纔哼了兩聲。遲了一會,把手擺了一擺,說道:“你休急我。”王氏問道:“我哩孩子,你心裏明白麽?”紹聞點了點頭。扶的坐起來,方纔把眼一閃,氣息奄奄的道:“扶我內間床上睡去。”果然趙大兒、冰梅攙着,王氏早拂床安枕,打發兒子睡訖。燈裏滿註上油,壺內預烹上茶,面葉、豆花、炒米、蓮粉、參湯兒都預備停當,候兒子醒了,好用。
  那紹聞睡了半夜,平旦已復。燈光之下,看見母親眼睛珠兒,單單望着自己。良心發現,暗暗的道:“好夏鼎,你害的我好狠也!”這正是:
  自古曾傳夜氣良,雞聲唱曉漸回陽;
  天心徐逗滋萌蘖,依舊牛山木又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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