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文字不是东西 Text is not something   》 第26节:董桥的散文(2)      刘绍铭 Liu Shaoming

  蒋芸近作的题目“好的男人都闷”先声夺人。她心目中这种“闷男人”准是言谈思想正确,开口不离message,令人听了嘴里淡出鸟来。说《薰香记》是上品,不是因其言在意外的 message,而是因为文字本身。灯下夜读,那遗世独立,“眼神带着一丝幽怨,嘴角边似笑非笑,后颈上一条水红丝巾将长发松松绾了起来,还有几绺则散在胸前,乌溜溜越发显得一身灵气”的少女,依样跃然纸上。董生为文,最足视做其“个性之延续”者,是《缪姑太的扇子》这类神游古人、浮沉典籍的小品。开首一段,已够销魂—— 古玩发人幽思,也常惹人艳想。好古之士未必身沾风流之事,万一遇到薛涛彩笔、飞燕玉印,肯定难禁风流之心。叶遐庵在北平得到黄莘田桃花冻石章,有莘田题句云:“十砚斋头最可人,年来借此伴闲身;摩挲每上葱尖手,丽泽更加一倍新。”叶先生看了不禁“神往”,说:“不知所谓‘葱尖手’,是指金樱否也?”黄莘田是康雍年间的县太爷,千金买砚,筑十砚轩,珍藏平生心爱的绝品;千金买婢,婢名金樱,必然也是动人的绝色,连遐翁都忍不住遥想她的玉手了。睹物思人,这大概是所有沉迷于古玩的情痴的通“病”。董生也不例外。前面引的一段话,仅是“过场”。他现身说法的经验,才教人叫绝。事缘——去年深秋,古董铺大雅斋的老先生让我欣赏一把缪嘉蕙送给慈禧太后的玳瑁折扇。扇骨一边刻鸟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下款是“光绪甲辰妾缪嘉蕙恭隽”。鸡皮鹤发的慈禧,非思古之幽情的对象。董生对行书写得挺秀的嘉蕙倒有兴趣,乃在《清稗类钞》查得,“她字素筠,云南昆明人,嫁同邑陈氏,随夫宦蜀,夫死子幼,以弹琴卖画为活”。光绪中叶,老佛爷雅兴大发,习书绘画,“又作擘窠大字以赐大臣,很想得一二代笔妇人”。 嘉蕙应试获用,从此“参承禁闼,入陪清宴,出待宸游”。花样年华就这样在主子寝宫偏东的小室中消磨殆尽了。这样一个通书史、善篆隶、蕙质兰心的小女子,孀居独处,难免惹人遐思。董生自《清稗类钞》得知,慈禧有在雨中散步的雅兴,“若非大雨,辄不张伞”。董生灯下“掩卷闭目,仿佛看到了清丽的缪嘉蕙在雨中园林步着老佛爷踩过的泥泞,款款走回储秀宫,淋得满身都湿了”。佳人变了落汤鸡,董生一念柔情,赶忙跑到大雅斋,价钱也不问就把老先生藏的那把扇子买了下来。那天晚上,董生接着翻《清稗类钞》,就在上次过目后的下一页看到: 滇中缪素筠女士以代孝钦作画,供奉宫中,躯肥而矮。孝钦尝觅得了大号凤冠一项及玉带蟒袍之类,命着之,侍立于旁以为笑乐。煮鹤焚琴,莫此为甚。作者一落笔就引出薛涛、飞燕这类“弱不胜其体”的尤物,盘踞了我们的想象空间。缪姑太挺秀的行书,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出来。怎么想得到,这竟出自“躯肥而矮”的妇人手笔?我们与故人约会,来者却是个怪客。董桥真“野”,也真“无赖”。董桥的著作,我只拿《薰香记》和《缪姑太的扇子》为例,因为我觉得这类文字吐古吞今,发潜质之幽光,最能代表他在散文领域独树一帜的成就。这样看董桥,是不是以偏概全?当然是。董桥因工作关系写了不少“应景文章”,如急就出来的《“连宋配”杂想》。一来受了话题所限,不能让他把眼前的人物当古董看待,二来为发稿时限所迫,翻字典都难有充裕时间,哪容你为“一词之立,竟日踟蹰”?因此,在文字上下功夫,不若打自己的拍子、写自己的天空那么挥洒自如。董桥这种“另类小品”,只要记的是闲情,作者马上又活起来。《书店老板娘死了》记的是作者20年前在伦敦“闲散”的日子。他常光顾的大书店福伊尔(Foyle)的老板娘“佛艾尔小姐经营书店的手法封建古怪;架上的书不以作者而以出版社归类;伙计雇的多是外国人,不熟悉英国书,顾客要找名著《尤利西斯》,伙计竟说:‘他出去吃午饭了!’”这类小品,不像《“连宋配”杂想》、不像《林专员的眉毛》那样转眼便成明日黄花。什么是经典之作?布鲁姆说来也简单:“经得起一读再读的作品就是。”夜雨秋灯,想起董桥,我会重读《缪姑太的扇子》,重温“好梦成空”的凄凉况味。我也会读《书店老板娘死了》和《时代太新太冷了》这种“另类小品”,以遣闲愁。前面说过周作人的“美文”著作,包括《谈过癞》一篇。因用“典”甚僻,应加说明。周氏所引的《实报》云: 其传染也,饮食方面绝无关系,然男不传男,女不传女,必异性始传,又必交媾始传。设有一麻风女子交接无麻风症之男子经过十八人以上者,该女必痊愈。周作人的小品佳构极多,但这种与“牛溲马勃”同类的“美文”,我宁愿割爱。董桥的散文,不论是看家本领还是另类文章,总有看头。行文“儿儿”、“们们”、“甭甭”这类词绝少出现,人们看了可能会觉得是一种欠缺。要入神州文学庙堂,今后为文不妨在这方面添点颜色,是所厚望焉。白先勇就是这样长大的一白先勇还年轻。虽然近年文章发表不多,但我们知道他写作从没中断过。到时机成熟、他的新作发表时,想必会带来另一回“白先勇热”。香港地区有识之士当然知道白先勇是《台北人》的作者。香港电台给他出过特辑。电视节目《百万富翁》之名亦取自他的一篇小说的题目。以文学史的眼光看,白先勇另有辉煌的一页。他是《现代文学》的创办人。1959年暑假,他跟台大外文系几个同班同学,决定筹办一本以译介西方现代文学和发表本土新生代作家作品为宗旨的杂志。白先勇弄到一笔十万元的基金(当时电影院的票价是十元)。因只能动用利息,他只好拿钱到一家铁厂去放“高利贷”。谁料杂志办了九期,这家公司倒掉了,十万元的本息也全泡了汤。白先勇就是这样长大的第二辑文字岂是东西除了为钱烦恼外,《现代文学》的这位白董事长还要身兼杂差:组稿、跑印刷厂都包在他身上。 外援来到,大家喜出望外。于是由我集稿,拿到汉口街台北印刷厂排版,印刷厂经理姜先生,上海人,手段圆滑,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学生,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几下太极拳便把我们应付过去了。《现代文学》稿子丢在印刷厂,迟迟不得上机,我天天跑去交涉,不得要领。晚上我便索性坐在印刷厂里不走,姜先生被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将《现代文学》印了出来。多年以后,白先勇回顾台大四年的时光,觉得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创办了这本编辑无薪酬、作者无稿费、在财政上一直命若游丝、却多次死而复生的文学杂志。他倒说得对,“大概也只有在我们这个重义轻利的中国社会,这种事情才可能发生”。 20世纪60年代初,台湾地区还有一本广为文艺青年重视的杂志:《文学季刊》。黄春明的《看海的日子》、陈映真的《第一件差事》、七等生的《我爱黑眼珠》都是在这本刊物上发表的。《文学季刊》和《现代文学》同样以发掘和培养文学新秀为宗旨,只是编辑方针略有不同。前者注重创作,后者除刊登创作外,还兼顾西方文学评论和作品的译介。《现代文学》的创刊号就是由王文兴筹划的卡夫卡特辑。当时在台湾地区的“土秀才”,即使听说过卡夫卡的名字,也没机会读他的中译作品。后来《现代文学》继续了这个传统,先后推出了乔伊斯、托马斯·曼和福克纳等大家的中文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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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江苏教育出版社
第1节:新版自序第2节:目录第3节:且说床边故事第4节:另类专家
第5节:赵元任与爱丽丝第6节:校园风景第7节:编辑的眼睛第8节:将相本无种
第9节:遗老独白第10节:写作这回事第11节:memo狂想曲第12节:猎头校长
第13节:浪得虚名第14节:眉批第15节:自我陶醉第16节:马丁尼之恋
第17节:热辣辣的隐私第18节:寿则多辱第19节:无罪以当富贵第20节:作家的心理阻滞
第21节:书看不完,怎么办?第22节:新狂人日记第23节:虚拟文本第24节:林行止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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