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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论红楼梦 》
第26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11
李劼 Li Jie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吟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诗会总由黛玉主唱一样,对大观园世界的迟暮也是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绘得最准确,全然一副风吹花落的末世图景。这样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宝琴那样一位后来的客居者,也不无领受。因此,她笔下的柳絮虽然不及黛玉那么凄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壮格调,有道是:“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日梨花一梦”;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一次面对柳絮的填词,几乎成了各人命运的自我认领。挽留春光的、离别远去的、任其飘零的、来世再见的,还有眼睁睁地看着三春付诸东风而唱叹离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经惨不忍睹;然而,偏偏在这样的一片悲凉的气氛之中,小说意味深长地最后推出薛宝钗的自我咏叹,词牌居然叫着“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丝千缕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别人都在感慨自己命运的时候,这位素日持重的蘅芜君却抑止不住那种飘飘欲仙的得意,暗自庆幸自己在贾府这个白玉堂前的成功。别的少女一片凌乱,惟独她齐整均匀,无论逝水抑或委尘,都与她毫不相干。她认为那都是为各自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诸如:“千丝万缕终不致”,那么只好“任他随聚随分”了。韶华人生并不是没有根由的,那都是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结果。否则哪有如此好风,把宝姐姐送上青云呢?相对于林词的自然草木气,薛词一派富贵金银相。如果说,咏白海棠时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自我写照仅仅是二二对峙,讽和螃蟹咏时她与宝玉黛玉的背反还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此刻在大观园内人人感叹迟暮的当口,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来克制自己约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几乎意味着对大观园世界的背叛。与贾宝玉为了大观园世界的寂灭而最终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宝钗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离弃了她曾经置身其中的大观园。尽管这位少女最终也不见得功德圆满,但在大观园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却冷冷地乖巧地避了开去。小说于此写出了一个与贾雨村之流遥相对照的女性的世俗典范,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便是这类人物无论男女的精神写照。必须指出的是,小说在涉及这类人物时很少流露激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宽囿地按照他(她)们应有模样和应有的言行乃至诗情如实相告。整个叙事涉及王熙凤时尚有尤二姐吞金一节的痛砭,但在薛宝钗的言谈举止上,小说很少显示褒贬,只是让她自己的种种表现展示出来,留待读者自己品味。至于这样的含蓄所造成的诸如“钗黛合一”之类的误读,那实在是读者自己的作孽。
柳絮词之填使大观园诗社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转,到了七十六回,黛玉湘云在中秋夜的即景联句使人物从诗的黄昏坠入了令人瑟瑟作抖的寒夜。这次联句不仅诗句本身冷不堪言,而且其背景亦已形成黑云压城之势,大观园世界危在旦夕。联系到整个叙事运势,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前有“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和“觉大限吞金自逝”的二尤之死,后有“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狂风暴雨和“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的鬼哭狼嚎,致使这七十回的填词如同一个幕间插曲,死亡的阴影由此从大观园外过渡到大观园内;而此刻的七十六回联句,又正好就发生在抄检大观园之后,“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之前。虽然残酷的命运还没有直接降临到小姐们头上,但林黛玉的处境已经相当凄惨。一场中秋赏月,花木飘零。宝玉探春因为抄检之事心中烦恼,早早离去;迎春惜春胆小自顾,与黛玉也不大甚合;薛宝钗早已躲避出去与家人团聚了,只剩下湘云一个人宽慰她。而且,似乎是出于湘云宽慰她的一片好意,才有了这篇即景联句。整篇联句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平平而起,然后铺开,先极写中秋之夜的欢闹,及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缓”一转,开始“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丝丝寒意,就连作者林黛玉自己都感叹:“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她们一面渲染景象,“阶露团朝菌,庭烟敛文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一面将诗情朝空灵处推:“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晦朔魂空存”。但是死亡毕竟无可回避,二位少女在天上盘旋了一阵之后,最后不得不落向“壶漏声将涸,盲灯焰已昏”。时间停止,灯烛渐微,然后死的景象惊心动魄地由此呈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由于后四十回的阙如,湘去和黛玉二人最后结局的细节无从猜度,但我想这篇联句的最后二句便是这二位少女的末日写照。“寒塘渡鹤影”勾勒出一个孤单的形象策应第五回中预言的“云散高塘,水涸湘江”;“冷月葬诗魂”则意味着诀别人们,且是在寒冷的月夜。这种死亡景象在林黛玉的其他诗句中曾屡屡出现,诸如咏白海棠诗中的“月窟仙人缝缟袂”、这次中秋夜联句中的“人向广寒奔”之类。可见,林黛玉死亡场面的设计,在原作者的构思中是与嫦娥奔月的神话有关的,正如晴雯之死被诉诸芙蓉花神一样。遗憾的只是,读者没有能够读到这样凄美的绝唱。
从大观园题咏到中秋夜即景联句,这部分主要有诗会和联句组成的人物韵文,既是整个小说叙事的路标,又以各种不同的隐喻意味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承担了小说的叙事。而且,这些韵文本身又自成系统,前后照应,互相关联,在吟咏基调上有着独立的冷暖调性转换;从大观园题咏和灯谜制作的缕缕晨曦,到咏白海棠的一轮朝阳,再到菊花诗会的如日中天,然后跌入芦雪庭即景联句的牧神午后似的朦胧倘佯,最后经由填写柳絮词的暮霭沉沉,进入中秋夜即景联句的凄切寒夜,这种转换在其象征意味上标记着小说诗神的升起和陨落,而林黛玉则是这一诗神的灵魂。“冷月葬诗魂”既是诗魂的归宿也是诗神的终结。这一终结与贾宝玉的最终出走亦即悬崖撒手互相唱和又互为因果,因为在一个丧失了诗神连同诗魂的世界上,贾宝玉只能作出遗弃这个世界的选择。正如爱情和泪水是大观园世界的血肉部分一样,诗歌和诗才乃是大观园世界的灵魂部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在小说叙事部分中,整个叙述由贾宝玉作引导;在小说的人物韵文部分中,其全部诗意以林黛玉为灵魂。相比之下,每次诗会中,贾宝玉只是一个有力的配角,并且每每评比总是落第。但即便是这么一个落第者,在大观园外的世界里却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在小说中不仅特意在贾宝玉跟着贾政题对偶时点明,而且还在他和贾环贾兰一起作诗的场面上屡屡呈现,致使即便顽固如贾政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才。整个小说的诗歌设计由此可依次排出三个层次:一个是大观园外男人世界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内贾宝玉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内少女的诗歌,由浊至清,则低劣到高洁,经由贾宝玉这个中介环节,铺写了诗神连同诗魂同男人是泥和女儿如水这两个世界的区别。面对一个男权世界和一部男性统治的历史,小说将诗歌的高贵和骄傲断然留给了那些美丽纯洁的少女们,并且由那颗晶莹的诗魂成为这个女儿世界的皇后。我想,这也许就是这部分人物韵文在总体造型和总体结构上的隐喻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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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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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自序 | 第2节:文化灵魂和历史命运1 | 第3节:文化灵魂和历史命运2 | | 第4节:文化灵魂和历史命运3 | 第5节:文化灵魂和历史命运4 | 第6节:贵族精神和审美定位1 | | 第7节:贵族精神和审美定位2 | 第8节:贵族精神和审美定位3 | 第9节:贵族精神和审美定位4 | | 第10节:贵族精神和审美定位5 | 第11节: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1 | 第12节: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2 | | 第13节: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3 | 第14节: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4 | 第15节: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5 | | 第16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1 | 第17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2 | 第18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3 | | 第19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4 | 第20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5 | 第21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6 | | 第22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7 | 第23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8 | 第24节:自然无为的太极章法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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