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 我的秘密之花   》 (26)      海男 Hai Nan

　　肩，是那種女詩人茨維塔耶娃曾經披過的披肩，阿赫瑪托娃也曾經披過的披肩，我拿出來，一種暗紅色，就像一叢玫瑰在夜裏的顔色。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送我披肩，而不是贈我一束玫瑰，或者一隻鬧鐘，玫瑰的存在是讓我不死，鬧鐘的存在也是讓我不死。那麽，披肩呢？他為什麽要在海埂長堤上送我一條披肩呢？它的用來搭在我1998年的肩上嗎？是用來抵擋來自海埂長堤的風，讓我並不寬闊的、甚至是瘦弱的雙肩感受到他的存在嗎？
　　簡存在着，即使他有一天消失，也會像那條暗紅色披肩般存在着。我不想預言今後的日子，但是我知道他那溫馨的存在方式不可能被時間所剝離出去。簡從不把手放在我肩上，可他送給我的披肩卻在那些日子裏時時刻刻緊貼着我的肩膀。簡又一次消失後，我開始寫作。我披着那條暗紅色披肩進入秋末，然後進入了鼕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去海埂長堤漫步。然而正是那種遠離，使我預言可以在一部書中寫出一道長堤來，它也許不是海埂長堤，卻會是我心靈中築起的長堤……突然，披肩從我肩上悄然滑落，在那個黃昏，電話鈴響個不停，像轟炸機一遍又一遍地回響着。從電話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告訴了我一個噩耗：簡出車禍了。幾天以後，人們在西洱河發現了他的屍體。
　　電話是簡的朋友打來的。我久久地不能說話，然後從地上撿起了那條暗紅色披肩，它仿佛還留存着簡的體溫。我又去了海埂長堤，自從聽到簡的噩耗後，我從來沒有哭過，但是那天晚上，在沒有繁星的夜色中，我的雙肩微微地顫抖着，我在哭泣，為了簡。而那條暗紅色的披肩一次又一次想滑落我的肩頭，但我用指尖一次又一次拉住了它。
　　1999：為男人寫傳
　　女人從出世之後，準確地說從身體開始發育就感受到了男人的存在。1999年，我想為男人寫傳。當時，我正站在露臺上朝外張望，那是一種無意識的姿態，一種鬆弛的姿態，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麽，衹是朝外張望而已。每天我都有很多這樣的時刻，靠近露臺，仿佛尋找一種觸須。
　　就在那時，一個男人在另一座露臺上出現了。他手裏夾着一根香煙，香煙已經快要燒到他手指了，但他仿佛不在乎，或者沒有沒察覺。那是一個已近中年的男人。隔得很遠，他吸着香煙，手指間夾着香煙，他用手指掐滅一根煙蒂的過程呈現了某種力量。
　　為男人們寫傳意味着什麽呢？也許是愛，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是父親，在父親陪我的那些日子裏，我無所顧忌地成長着，那時候，我還不會愛上除了父親之外的任何男人。那在我的成長歲月裏，我到底是因為什麽愛上父親的呢？自從我出生以後，我們傢總是在挪動之中，而父親又總是出門在外工作，像影子一樣移來移去。也許那就是我從小依戀父親的原因之一，我把頭倚在門框上，看着父親遠去，他的背影就像煙霧一樣飄動，我愛上了那永無確定的影子，在我的心裏，男人意味着不確定的。比如，父親離開又突然回來，他帶着獻給母親和全家人的美妙無比的禮物走回來。當父親打開箱子時，我屏住了呼吸。是的，我愛父親，在父親離開的那些日子裏，他讓我産生了無盡的思念和幻想，而當父親回來時，箱子中似乎又裝滿了一切謎語。
　　然而僅僅愛一個像父親般的男人是不夠的。每個女人都會與各種男人交往，那種來來往往的關係，可以在夢鄉發生，也可以在現實中發生。比如某一刻，女人回到男人身邊，回到他落在她羽毛之中的第一個夜晚之中，那時他們手抓着手，隨即他翻過身去，開始離開。男人不會心滿意足地永恆停留在一個女人身邊，在男人翻身離開的時刻，意味着他肯定有許多秘密要去實現。從那時起，我們終於發現，可以因此在許多地方發現男人的秘密，因為男人都會留下痕跡。我們逐漸用身體體驗着男人，在錯落有序的陰影和陽光之下，在黑夜和白天的交替之間，在煙灰缸和床上，在男人使用過的手提箱和鋼筆中，在睡覺、爭執、偷情和調情的窗簾布下，在旅途的起飛和降臨之間，在懷疑和兩個愛巢的隔離之間裏，我們體驗到了男人的存在，那無所不在的氣息以及撲面而來的身體之間的距離感。
　　一個女人，如果要為男人寫傳，一定要愛上他們，即使被他們的虛偽柔情和謊言一次又一次地籠罩，也一定要愛上他們的身體，因為在他們的身體中隱藏着靈魂，所以他們纔會碰撞仙人掌、吊床、深不可測的黑夜……當然，男人們手裏有許多武器，那些武器衹屬於男人：比如深不可測，當他們貼近女人的身體時，靈魂其實已奔赴遠方；比如，男人如競技場，無限地膨脹着，欲望燃燒着，即使擊敗了一個對手，也難以完全撲滅欲火；比如，香煙，男人和香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在煙霧之中調整自己的心態，或者企圖在香煙掐滅之後開始重新探險……男人就是男人，他們有無以計數的武器用來對付女人和失敗，他們像女人一樣害怕死亡，但他們絶不說出害怕，以致於女人們以為男人很勇敢無畏。所以，如果你愛上了男人，一定要理解他們的怯懦。
　　1998年，我寫下了關於男人的一些片斷：你是我體驗過的和正在想象中的男人，叼在嘴裏的香煙的確已經成為你嘴唇上的一道風景綫。香煙溫和地表示着一種英雄式的溫情，無時無刻不伴隨着你，在你行囊中，在晦澀的段落之間，香煙被你用火柴點燃……在路上，一枝被點燃的香煙可以聚斂不同的風景，它可以讓你與陌生人搭腔……當你抽香煙時，看見了操作着不同工具的男人，他們正攜帶着照相機、鐵鏈、鋤頭、撬棍進入到田野中去，你偶爾會置身在一塊爐邊的石頭上聊天，男人與男人之間平靜的聊天似乎在敘述着各自不同的戰役，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故事，由於煙霧在變幻，也會變成巨大的戰役……女人看着你點燃手中的一支煙，當她在煙霧中咽下一口煙霧後，被嗆得咳嗽起來，她的咳嗽聲使你發現了她。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逃過煙霧的彌漫，她們由不習慣而最終習慣了在煙霧繚繞中，仰起頭來看吸煙的男人。當女人看一個男人吸煙時，她似乎在經歷着那個男人一次或數次劫難，她可以産生激情和憐憫，也可以進入那個男人吸煙時頽喪的未來之中去……
　　1998年，通過為男人寫作，我頭一次參觀了男人生活的博物館：裏面有香煙，有女人，有男人使用過的郵戳，有太陽鏡，也有給男人帶來終身影響的美妙的女人的胴體……那本書中的男人們已經風化為石灰岸，將經久不衰。
　　……
　　結束語
　　《我的秘密之花》敞露着，它是我歷史中的歷史，用這首十二行詩作為我的結束語：
　　我的歷史像沙粒一樣擋在眼前
　　沙粒纍積起我的呼吸之中的一種霧
　　它像翅膀一樣載動着我從低處
　　往高處盤旋，所以我看見了巍峨的山脈
　　我的翻身剎那間覆蓋我的歷史
　　在我身體之下是溫熱的一隻衹土豆
　　在土豆下面是根莖彼此纏繞不休
　　我的歷史在中間顫抖，除了為幸福而叫喊
　　我的歷史從不喊叫，因為喊叫是無效的
　　我用鏡子的圓平息了尖銳的語詞
　　我的歷史今天在雲南的一隻蝴蝶下面隱遁
　　它滑翔而去，從不喊叫，因為喊叫是無效的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資料來源】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1)(2)(3)(4)(5)(6)(7)(8)(9)(10)(11)(12)
(13)(14)(15)(16)(17)(18)(19)(20)(21)(22)(23)(24)
第   I   [II]   頁

評論 (0)